第21章 缘由

回府之后,凌悠然发了好大一场高热,几次被梦魇缠住,意识偏生又格外的清明。

她向来不是个囿于过去的人,只是近来接连变故,沉疴旧疾郁结于心,到底是不能全然看开。

浑噩间天色大亮,她总算挣脱开来,眼底却在不觉间熬成了猩红一片。

绥棱听到声响,忙从门外进来,仓促一眼后,好半响都没能出声。

凌悠然瞟了他一眼,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兀自直腰从软榻上坐起,神色如常的吩咐。

“让祖父去倚梅园吧。”

绥棱自知瞒不过她,只是见她这幅形容,到底还是没忍住发问。

“林简之死梅家绝不会善罢甘休,主上这又是何必呢?”

话一出口,他就匆忙低头,准备去领罚。

孰料半晌没听见动静,他疑惑的睁眼,却见凌悠然扯了方素娟,不甚在意抿去了唇边殷红的血渍。

“主上……”

绥棱的喉间滚了滚,最终还是一咬牙替人传话去了。

待他离开之后,凌悠然才倾身,一口瘀血吐了个干脆。

“何必”二字在心尖上打转,凌悠然阖眼,有些负气的笑了。

算起来,上次见梅振岳还是两年前的宫宴。

兴许是几场大病掏空了底子,他看上去比上次老了许多,早已不复当初权倾朝野时的不可一世。

梅振岳原本在看那几株枯死红梅,听见脚步声回头,正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

“祖父。”

她微微颔首,人却在几丈外驻足。

适逢枝头落雪抖落,梅振岳费力张望,也只能看到空蒙蒙的一方天地,寥寥几许的残影。

“差人送你的东西你都瞧不上,看看这件喜欢吗?”

凌悠然垂眼看向一旁的石桌,却见锦盒里装了一只裂痕斑驳的金樽。

这金樽的雕工罕见,并不难认,正是两年前的宫宴她当众摔碎的那一只。

那时的她心气尚未被磨平,处事也不像现在这般瞻前顾后,明知道那样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愈发艰难,却还是一意孤行的打了所有人的脸。

梅振岳见她沉默,又继续道:“你长大了,性子也该收一收,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肆意妄为了。”

凌悠然莞尔:“祖父指的是什么?”

“林简,”梅振岳倒也不避讳,只是轻轻一叹,“你不该杀了他,也不该公然去挑衅整个都察院,那些言官一向不要命,怕是不肯给梅家面子。”

他像是在看一个顽劣的孩童,颇为无奈道:“你父亲下个月才能回来,你先去跟陛下认个错,然后就在府上闭门谢客,朝中上下我会差人帮忙打点,等这阵风头过了再从长计议。”

字字句句淳淳善诱,还真是像极了一个关切她的长辈。

凌悠然觉得有趣,只是五脏六腑如火炙烤,实在没什么心气同他继续演戏,索性直接下了逐客令。

“府上没什么好茶,就不留祖父了。”

“小然,你要赌气也要分个轻重缓急,”梅振岳不满意她的态度,语气又重了几分,“眼下边关不太平,若王都有变故,你让你母亲九泉之下如何能安息?”

此言一出,凌悠然顿时停住了脚步。

“祖父提醒我了,”她的脊骨几乎崩成了一根冰棱,言辞之间也不再留余地,“我娘当初冤死边关,这些年,何曾有过一日安息?”

“我知道你娘战死对你打击很大,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学着放下了。”

梅振岳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会这么说,甚至还在宽慰她:“你这孩子从小就性子执拗听不进劝,但你要明白,你娘是为国捐躯,死而无憾,你是她唯一的血脉,要理解她,不要辜负了她的苦心。”

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说辞,只是她已经长大,将恩怨利害瞧得分明,胸口空落落的一片,再也想不起当年的情绪。

于是她只是笑,多年来的郁气破胸而出,一向清凌的音色也沉了下去。

“祖父真当我是傻子吗?”

梅振岳皱眉,像是不太能理解她的话。

凌悠然依旧背对着她,眼捷低垂,将稀薄的晨光悉数截断。

“你当真以为,我对那些事一无所知吗?你又凭什么认为,在得知一切真相之后,我还会任由你们算计至死呢?”

她的语气虽然还算平静,言辞间的讥讽却是毫不收敛,梅振岳听的如芒在背,只能沉下脸呵斥。

“悠然,我不知道你是听信了什么风言风语,但你自小在你姑母膝下长大,梅家的长辈对你如何,难道你看不到吗?”

“对我如何?”凌悠然将这句话单拎出来咀嚼一番,唇齿间居然再次尝到了发苦的血腥味,“是指让我服毒等死,放权给梅逸然吗?还是说贪污受贿让我去补亏空,滥用私权让我背黑锅,等到我再无利用价值后,直接杀了我去讨陛下欢心呢?”

出乎预料的,将这些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撕开之后,她竟然没有想象中的痛彻心扉,也就在这一瞬她突然明悟,所谓自欺欺人,原来自己从未甘心。

梅振岳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苍老枯瘦的面皮抖了抖,一瞬间拔高了声调:“悠然,朝堂上的关系错综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当年沈家仗着从龙之功,妄图染指兵权,我与陛下日夜商讨权衡,好不容易得出这样一个万全之法,我也知道当年的事是委屈你了,只是你想想,逸然是你父亲,兵权在你手上和在他那有何分别?这些事你或许不明白……”

凌悠然冷笑,只是眼底再无痛色,只剩了无尽的嘲讽,“所以祖父是承认亲手给我下毒了?”

梅振岳哑然,一时竟找不出措辞来应对。

然而凌悠然已经没了耐心,转身走了出去。

“我脾气不好,祖父还是想想怎么在我手里保住那几个不肖子孙的狗命吧。”

几日之后,凌悠然受诏入宫,刚在宫门前下车,就看到都察院的一众官员站在御道的另一旁,个个横眉冷对的看着她。

往日里宁王作风一向奢靡跋扈,鉴察院的言官自然是没少参她,两边积怨已久的事早就是朝中上下的共识,不过联名上奏还是头一遭。

更何况还牵涉林简一事,一群老狐狸敏锐的嗅出了不对劲,所以平日里与梅家交好的官员也没有贸然上来打招呼。

凌悠然倒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只是压低声音问道:“谢景熙人呢?”

绥棱面露苦笑,跟在她身后低声回道:“安乐王比不得王爷,都察院第一天上奏他便写了折子自辩,人也自囚在府上等着陛下责罚,不过说来也怪,按照陛下对安乐王一贯的宠信,此事早该揭过才对,不知为何……”

他顿了顿,声音压到愈发低微:“据说,陛下收到安乐王的自辩折时盛怒异常,也没将林简的案子移交刑部,如今朝中上下人人自危,属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凌悠然听罢,当即就是一记冷笑,只是没等她讥讽出口,忽然迎面撞上了一阵寒风。

王都冬日的风又烈又急,宫门旁一位上了岁数的言官一个不防,险些不慎摔倒,凌悠然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这才没让人血溅当场。

老言官抹了把冷汗,刚要道谢,待看清凌悠然的脸时却被噎住了,到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时,又一位年轻的言官赶忙上前搀扶,又冷冷的瞪了凌悠然一眼。

“王爷不要以为这样示好就能让我等放弃弹劾!”

凌悠然等他扶稳了之后,才收回了手,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他一番。

这人她熟悉的很,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寒门才子宋珏,平日里参她最卖力的一个。

于是她踩上了宫门前的长阶,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道:“宋大人参本王,当真只是为国为民,全无半点私心吗?”

宋珏被她气得脸色发白,将老言官扶到避风处后,竟直接走到雪地里,直接跪了下去。

随着他的动作,先前同他聚在一起的言官也一个接一个的跪了下去。

先前受过凌悠然的老言官犹豫良久,最终还是颤颤巍巍的走了出去,同他们一道跪在了雪地里。

绥棱见状,赶忙上前小声道:“王爷,这群言官把名声看的比命还重要,只怕今日不会善罢甘休了。”

“愚蠢至极,”凌悠然负手而立,唇边卷起疯狂的嘲弄,“都要被人算计死了,还觉得自己能青史留名呢。”

她这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清晰的传入了每一位言官的耳中,只是没人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当她在恶语嘲讽,一律漠视。

凌悠然当然知道凭自己三言两语动摇不了这些迂腐的言官的固执己见,只是看着方才的老言官,难得有些怀念起谢景熙来。

不过转念一想,谢景熙如今受了她的牵连,在这些言官里的风评大打折扣,说不定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一想他碰壁的糗样,她居然生出了几分缺德的快意,心情莫名畅快了不少。

不知今日是何缘故,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雍和帝似乎才注意到宫门前的变故,让魏公公过来传旨将两拨人召了进去。

先前的老言官本就体弱,哪里经得住这样一番折腾,没走两步便彻底晕了过去,魏公公见状,只好招呼禁军将人抬进了殿里。

雍和帝看的连连皱眉,当即便怒斥道:“说说看,到底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们一个个闹成这幅模样?”

宋珏立刻就跪在了大殿中央,掷地有声道:“微臣弹劾宁王的十几条罪状都详尽的写在了这几日的奏章中,还请陛下速速定夺,告慰重臣亡魂。”

雍和帝没有理会他,而是直接看向了凌悠然。

“你的自辩折呢?”

凌悠然这才上前,坦然道:“回陛下,臣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上养伤,并没有写自辩折。”

“胡闹!”雍和帝勃然大怒,“你自幼习武,就算是受了些伤,又怎么会连写封折子的力气都没有?分明就是懒散狂妄惯了!都察院弹劾是何等要事,朝中上下有哪个人敢像你一样视若无物的?你不要仗着自己出身尊贵,就无法无天不受管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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