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争锋(下)

奏本递到御前。

朱昱修一字一字指着,却还有许多词句读不通,问董嫣是什么意思。

这道奏本的意思大致是,朝廷拨款五百万两白银,由礼部牵头在广南开展一场自上而下的宣政,重整地方之治。

董嫣被堵得说不出一个不字。

尽管当年令十王府南迁保京城太平是先帝之意,但眼下这笔旧账却是被不知情的她自己问出来的,她不能再装聋作哑拖欠下去。

林佩以户部度支为饵,先诱陆洗咬钩,而后顺理成章把朝廷和十王府不可避免的矛盾归到太后身上,而他本人则是尽了为臣的本分。

方时镜看向林佩的背影,眼中饱含钦佩。

董嫣一声长叹:“如此,便依左相之意。”

朱昱修拿起御笔,当文武百官的面批准了这道奏请。

一切尘埃落定。

朝会似也已接近尾声。

——“陛下圣明。”

林佩擦完笏板,退回左侧。

余光之间,他发现陆洗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正中。

御前烛火如飘舞的金花,那一人一影似在经受锻打。

林佩咳了咳:“陆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陆洗背对着他,笑了一声:“知你对阜国一片忠心,可说白了你不就是怕事情办不顺利想多要点钱吗?此事是出在我身上,我不该动用于广南宣政的钱,然而太后深居后宫,见到一笔可疑的开支,多问一句,难道也要被你做成靶子去挡十王府的箭吗?”

林佩没想到陆洗敢如此直言,不作回答。

陆洗道:“我就不自证清白了,怕越描越黑,我只想当众问你一句,以防你日后又改口。”

林佩道:“你问。”

陆洗道:“如果不从国库拿一分钱,暂时也不谈新立一京,只让陛下于秋防之前在平北行在接受诸国使臣朝贺,开此先例,保直隶后世无恙,你觉得可行否?”

林佩道:“没有钱,没有名,今年就办不成,朝堂之上你不要跟我斗气。”

“陛下,太后。”陆洗扶了一下梁冠,举起笏板,深吸气道,“臣不是斗气,而是必得争这口气,臣方才说到一半被打断,若不把气捋顺,那朝堂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臣的立足之地了。”

朱昱修道:“右相,你也别太委屈,有什么就说。”

陆洗道:“宋轶,把那三个箱子搬上来。”

宋轶带人上殿,把木箱呈在御前。

微风吹动两侧官员的衣袍。

林佩闻到木箱散发出的雪松的气味,忽然眼皮一跳,意识到对方留有后手,朝会远没有结束。

宋轶奉命打开箱子。

第一个箱子里面是皮草,第二个箱子里面是人参,第三个箱子里面是马具。

陆洗道:“陛下,太后,臣赴京之前奉令去北方各省走了一趟,谈下了这几笔生意。”

众人不知何意,一片议论声。

陆洗不紧不慢道:“晋北、平北、辽北三省布政使与臣许下承诺,倘若朝廷有意将来升平北为直隶,他们愿意先行垫补资费,用于修缮城池和举行大典。”

朱昱修道:“垫补?”

陆洗道:“就是不用朝廷拨款,由地方度支。”

朱昱修揉了揉眼:“地方能有多少钱呢?”

陆洗道:“晋北六十万,平北八十万,辽北七十万,合计二百一十万。”

朱昱修道:“他们从哪儿来的这些钱?”

陆洗指着三个箱子解释道:“陛下,这几样东西卖到南方有数倍之利,臣在地方待的时间久,与各省布政使都有些交情,故臣说服他们以采办之名买下了这些。”

朱昱修道:“这三个箱子竟然值这么多钱。”

陆洗笑道:“不止这三个箱子,陛下,是数以万计的箱子,水陆两路分三年输运。”

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了。

原来陆洗近期见的人不是京城哪个衙门的官吏,而是从晋北、平北、辽北、湖广、浙东、江鄱、川西等地来报信的信使。

陆洗巧借行省之间采办物资的名目,通过贸易创造利润,再让地方做账预支这笔钱,化零为整,凑齐了在平北修缮城池和举行大典所需的百万开支。

董嫣看到侃侃而谈的陆洗,眸中渐明,似找到了一丝希望。

陆洗道:“陛下,截至目前钱粮及劳工都已从州府调配齐全,也不需立刻升平北为北直隶,只要陛下表示愿意去那里小住几日,接受外国使臣朝贺,一切立刻可以开始筹备。”

董嫣欣然道:“右相,这些事你当真就办下来了?”

陆洗道:“承蒙厚爱,臣怎敢不殚精竭虑以报陛下。”

殿中议论不休,大多是斥责陆洗擅离职守,应申上而不申上,擅自起差人工,有违工律。

然而与其说是斥责,不如说是这些高居庙堂的文人学士对一个来自地方久经磨砺的封疆之吏的恐惧。

地方之制分设三司,布政使司主理民政,按察使司主管刑名,都司掌兵。先帝一朝在三司之上又设巡抚之职,可由部院堂官兼任,也可在某个时期内特设。

陆洗正是利用担任巡抚以来节制平北的权力攒下了入阁的资本。

阜国统共一十三个省,现在光是摆在殿中的箱子便涉及七个省的通关符牒,且如此大宗货物的交易竟能在事前把消息隐瞒得滴水不漏,其人脉和手腕不言而喻。

“右相。”于染咳嗽一声,拈着胡须道,“既然是你自己说的不从国库拿一分钱,那么就请记牢,别到头来又拐弯抹角地找下官。”

“于染,我是你的上司。”陆洗道,“当堂顶撞上司,三番五次不知收敛,你该当何罪?”

董嫣见群臣仍有异议,憋向林佩。

林佩会意,原地转身,目光扫过大殿。

只这一下,群臣缄口不言。

董嫣道:“左相,你看这样可以吗?”

林佩回过头,躬身道:“臣无异议,只有一请。”

董嫣道:“请讲。”

林佩道:“陛下北上,中军、后军都督府应按兵部职方司调兵令进行防卫部署。”

董嫣没有犹疑,直接回道:“兵制乃先帝所定,本宫无权更改。”

林佩道:“好。”

朱昱修打了一个呵欠,对陆洗道:“朕准了,今秋在平北举办大典,受各国朝贺。”

*

三月大朝结束,左右丞相各请一命,难分高下。

钟声悠远。

林佩和陆洗肩并着肩走出宫阙,穿过东华门,一同来到神乐观前的那株古老的银杏下。

不同于宫殿的庄严氛围,这处皇家道观附近处处蕴藏生机。

树枝发着嫩绿的新芽。

春燕穿梭其间,衔泥筑巢。

童子放下扫帚,对走来的二人行礼。

“林大人,此处草长莺飞,春光正好,可你却伤透了我的心。”陆洗叹口气,“早先听闻林家二郎霁月清风,正直君子,原以为会和别人不同,没想到都是一丘之貉。”

林佩平静道:“有句话早该对你说。”

陆洗道:“什么话?”

林佩道:“林某人恭迎右相入京。”

陆洗会心一笑,背过手:“这样的京城,不来也罢。”

已经交过了手,二人说话不再客气。

林佩道:“你是如何说服那几个省的布政使的,得花多少钱才能走通关系?”

陆洗道:“林大人高看我了,我其实是一个穷人,不过因言而有信,许下的承诺一向都能做到,所以几位布政使才愿意相信我。”

林佩笑了笑:“你这会儿来嘲讽我,自己何尝不是留有后手?”

陆洗摇头道:“不得已啊,从小父母兄弟教我与人为善,可我闯荡半生,从未被人善待过。”

林佩道:“陆大人今日有空否,放衙后我请你去一个地方。”

陆洗往前快走了两步,摆摆手:“不了,从今以后林大人在我这儿是无信之人,我与你只有公事,没有私事。”

林佩停下脚步。

不知为何,他的心刺痛了一下。

“陆余青,是你突然闯入文辉阁搅扰所有人的清静。”林佩道,“我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我要善待你?”

香烟飘过。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透。

陆洗站了片刻,突然转头回来。

林佩些许疑惑。

他还不很了解陆洗,但他确实看到陆洗的眼眶泛着浅红。

或许是被烟熏着了,又或许有更深的缘故。

陆洗没有打一声招呼,走到跟前,直接抓过林佩腰系的玉佩,低头和自己的对比起来。

金钩的大小;

玉花的雕工;

玉珠串的颗数。

玉佩上所有细节,陆洗都比得很认真。

林佩听到对方微喘的呼吸,看着那泛白的指节,很直接地感受到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情绪。

陆洗道:“为什么是‘闯’?”

林佩的喉结动了一下。

陆洗道:“我本末流,而你们生来就在青云之上,所以我闯了你们,对吗?”

林佩道:“你怎么想我随便,但你不能怀疑赐给我们的一品组佩不一样。”

陆洗道:“就是不一样,看这里,我有几缕云絮,而你的晶莹通透。”

林佩又好气又好笑:“谁人计较这些,你觉得我的种水好看,换了解气便是。”

陆洗道:“好,现在就换。”

林佩没有想到,几句玩笑之间,陆洗真的把自己的玉佩给摘了。

两枚玉佩握在手心,同样的温度,同样光滑的触感。

只是那一刹,陆洗又犹豫了。

林佩道:“你到底换不换?”

陆洗道:“人心真是古怪,方才我见你戴的是这枚,便觉得这枚好看,可现在要换了,我又觉得自己原来那枚好看。”

林佩道:“我看是你这人最古怪。”

陆洗道:“放衙之后你要请我去哪儿?”

林佩白他一眼,抽回自己的玉。

——“南淮河,青霖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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