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霖宴

每逢三月,京中开放宵禁,名流喜外出游园。

南淮河畔有一处园子,因古人题字“平地青云沛雨甘霖”,故名青霖。

青霖历来受名流喜爱,附近开有许多酒肆茶坊,夜夜笙歌,繁华如梦。

园子正中却是一方隔绝了所有喧嚣的湖水,乘舟渡过,只觉万籁俱静,唯见岛上幽兰伴月,有暗香袭人。

此处便是林佩约陆洗见面的地方。

他想到接下来的数月自己要致力于广南宣政,先和陆洗约法三章,才好腾出手办事。

月下,小船缓缓驶过湖面。

林佩穿深绿长衫,发簪墨玉,一身素净。

他静静地坐着,目光停留在陆洗的身上。

陆洗站在船头,一袭宝石蓝暗纹缎面袍衫,云肩刺绣四兽朝麒麟,膝处有祥云海浪纹彩横襕,腰竖戏狮纹玉带板,头戴玉雕发冠。

林佩知道陆洗进京的排场铺得很大,坊间传其“绡金绫罗,衣不重样,食必珍馐,每膳不下三十品,行有八宝香车,骏马雕鞍,扈从如云”。

这样的人,他过去的确很看不上。

可当他想到今晚陆洗这身打扮是为了来见自己,内心又生出一种想要多看两眼的**。

小船靠岸。

童子提灯引二人走过栈桥。

陆洗左右顾盼,连连称奇:“来这样的好地方不知要花多少钱,一定很贵。”

林佩道:“我与廉园主乃故交,在此喝茶不谈钱。”

陆洗摇着折扇笑了笑:“到底是我说话太俗,林大人见谅。”

轩中茶点已摆好。

轩门敞开,月光如洗。

几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坐在对面的晴虹亭下修剪兰花。

陆洗望景致坐下,一声短叹:“还以为林大人真不食人间烟火呢。”

林佩道:“我只是喜欢清静,并非清高。”

陆洗道:“你想与我谈什么?”

林佩道:“谈一种新培育出的兰花,你看那几盆,因其瓣若蝉翼,色如点翠,所以园主给取了一个名字,叫翠蝉。”

翠蝉原本一盆只长一株,先要将其整株剪掉,只留半寸根茎,挖去中间植肉,然后在切口两侧均匀涂以肥料,使之长成双株,日后才能达到花团锦簇的效果。

陆洗很快领会了林佩的言下之意。

林佩借兰花比喻当今朝局。

陆洗道:“明白了,你想和我讲规矩,讲中庸之道。”

林佩道:“京城水深,任何人想要生存就必须遵循既定的规则,我知道你过去的每一步都是富贵险中求,但那不能说明规则不重要,只是当时你站的地方不够高而已。”

陆洗道:“我这人不喜欢猜谜,你有什么是不容触碰的,请直言。”

林佩道:“我有三事,不容你触碰。”

陆洗道:“嗯?”

林佩道:“第一,不要碰礼部春闱,第二,不要碰吏部考功,第三,不要碰刑部司法,这些事是高屋建瓴,非你之所长。”

陆洗笑道:“就一点儿都不能碰吗?”

林佩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告知于你,如果你不服气,大可试试我的软硬。”

陆洗想了想,道:“明白,杜溪亭、方时镜、尧恩都是你的人,可你怎么不提于染?他对你可谓说一不二,文华殿上也是反对我最彻底的人之一。”

林佩道:“我只对事不对人,朝堂之上没有谁是谁的人。”

陆洗端起茶盏,放在唇前闻香。

林佩忽地想起什么:“还有一事。”

陆洗深吸口气,微笑道:“大人吩咐。”

林佩道:“不要打陛下的主意。”

陆洗道:“我有几个脑袋敢打陛下的主意?”

林佩道:“譬如进献齐东狮子猫,这样的事就下不为例。”

陆洗啧了一声:“献个礼物也要管,怪不得陛下不喜欢你,你这人管的真宽。”

“陆大人,或许陛下是不喜欢我。”林佩转身,目光毫不避让,“可你也该清楚,太后拔擢你并不是因为陛下的好恶,而是因为你背后没有亲族势力,用完随时可以舍弃。”

“诛心了,林大人。”陆洗的唇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一下,放下了茶,“你说你看上去这么斯文儒雅,怎么话里全是刀呢。”

一时之间,林佩分不清陆洗是真难受还是又故意向他示弱。

他想让陆洗知难而退,所以把话说得很重,但他看到对方端茶的手微微颤抖,忽然又觉得不是滋味。

“我的话说完了。”林佩道,“你也可以说说你的底线,若非必要,我不逾越。”

陆洗道:“但我已经被你骂疼了,得让我缓缓。”

林佩道:“这三珍白玉糕是专为你准备的,性温养胃。”

陆洗苦笑,摇摇头道:“多谢你还记得我的这点儿难言之隐。”

桃花形的凉点,似白玉雕刻而成。

入口即化,一股山楂和陈皮混合的香味飘散开来。

林佩开口:“吃完了,缓过来了吗?”

陆洗道:“好多了。”

林佩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陆洗道:“思来想去,我好像没给自己立过什么规矩,不过我与你相反,我只看人,不看事。”

林佩道:“此话怎讲?”

陆洗道:“世间万事皆在于人,解决了人就能解决事,一个人用在对的地方,即使困难再大他都可以突破重围,一个人用错了地方,即使大好的局面交到他手里也会变得乌烟瘴气。”

林佩道:“你喜欢怎么样的人?”

陆洗道:“清醒务实的人。”

林佩道:“你讨厌什么样的人?”

陆洗道:“骗我的人。”

林佩抬起眼:“这道坎过不去了是吗?”

陆洗笑了,解释道:“不至于不至于,一次就算了,但不能有第二次。”

林佩道:“好,记下了。”

两个人简要地达成了共识,之后半年,林佩的主要精力将集中于广南之治,而陆洗则负责筹备北方朝贺相关事宜,二人尽量不犯对方忌讳,不把事情拿到朝会上吵。

不一时,园主廉纤从廊下走来,隔着窗户问话。

林佩回道:“谈完了,走走?”

陆洗道:“好。”

廉纤带路。

几人出门散步,正见蝴蝶飞过晴虹亭侧的兰花丛。

鲜艳长裙风中飘动。

姑娘们笑语嫣然,任几缕碎发随意地落在脸颊边。

廉纤道:“尔等还不见过贵人。”

——“小女见过相爷。”

她们被教得很好,会叫人,也懂礼仪。

陆洗道:“园主这是何意?”

廉纤躬身:“陆相,她们原本都是书香门第的官家女子,家门遭变之后托庇于旧交门下,若蒙相爷不弃,择一二伶俐的带回去,权当是救拔沉沦的功德。”

陆洗把折扇搭在手里,笑道:“怎么不让林大人也积些功德?刚才他亲口说的,他不清高。”

“并非在下不想。”廉纤用寻常的语气解释道,“只是林相这身份,毕竟当年钦点的驸马都尉,莫说在下,放眼京城也没有敢给他房里塞人的。”

陆洗看向林佩,眼神透出诧异:“林大人还有这段往事?”

林佩笑了笑:“许久以前的事,不怪你不知。”

林家祖上封魏国公,太宗为褒奖功臣,把允纾公主许配给林佩的父亲林亦宁,不想允纾公主不甘被命运摆布,至婚期将近,竟突然逃离京城,从此云游天下不知所踪。

到先帝一朝,迎娶公主的任务转移到林家后代的身上,林佩金榜题名的那一年,先帝有意定下林佩和纾和公主的婚事,熟料消息刚传出去,事情再生波折——林佩一病不起了。

宫里派太医轮番诊治,只道是病入膏肓,药剂难医。老夫人跪在祠堂哭求,最后托人从龙虎山请来一位老道。那道人白发如雪,只在林佩榻前静立片刻,便摇头长叹:“公子命带孤煞,若强行婚配,轻则夫妻离散,重则……双双殒命。”

先帝明知是戏也无可奈何,毕竟林佩真的病重,加之当时一些大臣上疏直谏,言林佩有经纬之才,若招驸马断其仕途,无异于折断朝廷未来的栋梁,此事也就作罢。

但经过这么一闹,涉及天家的颜面,京中再也没有第二户人家敢把女儿嫁给林佩。

林佩养好身子之后便一心扑在仕途之上,不纳妾不生子,直到官拜相国。

陆洗听完,没忍住笑出一两声。

林佩道:“很好笑吗?”

陆洗连忙补救:“不知该说什么,是命运弄人。”

林佩道:“陆大人别幸灾乐祸,听我一句劝,珍惜眼前才是。”

廉纤让姑娘们把兰花搬到前面来。

空气中混合着女子的体香与兰花的幽香。

姑娘们抬起头,一个个巴望着人,眼神缠绵悱恻。

陆洗听每个人讲过过往,选中了边上一个身材瘦小、面容苍白、相对而言最安静的女子。

这小女子名叫莳一,年十四。

“小女祖籍湖广六安,家父原是知县,因……因卷入科场弊案,被削职流放。母亲忧思成疾,未及半年便去了。时逢饥荒,族中叔伯欺我孤弱,变卖宅邸田产,将我送来京中……”

她能进这个园子,琴棋书画自然都是学过的,姿色也不会差,只是身子还没有长开,说话透着青涩,始终不敢抬眼看人。

廉纤道:“陆相若不嫌弃,蒔一往后就是你的干女儿。”

莳一闻言,立即敛衽下拜。

陆洗笑道:“多谢廉园主的心意。”

青霖之游接近尾声。

陆洗把莳一抱上了小船。

小船折返。

林佩依然静静坐在旁边。

莳一没有穿鞋,赤着玉足,低头弱声问陆洗:“园主不让我们穿鞋,相爷能给我买双鞋吗?”

陆洗一笑,用折扇撩起她裙摆,拨弄她脚踝上的银链子:“你若到了我府上,往后过的就是脚不沾地的日子,要鞋有何用?”

莳一抿了抿唇,手攥着衣角,显得局促不安。

陆洗道:“方才你说你是湖广六安人?”

莳一道:“是。”

陆洗道:“自从建了常平仓,那附近已经很久没有闹过饥荒,倒是有一拨人弃农从商,卖掉了田地改建茶园,他们精于钻营,把当地一些贫苦出身的女子培养成艺妓送入京城,期望她们接触上流,推广家乡的六安茶,这些女子叫六安女,你就是其中之一。”

莳一抬起头,惊惶道:“相爷怎知我家乡的事?”

陆洗捏住她的下巴:“我现在再给你一条路,你把我的这扇子拿去,先用扇坠换一双能走远路的鞋,然后翻过北定山,到观澜镇找一个叫吴香的民间仵作,拜师学技。”

林佩侧过身投去考量的目光。

他真正是见过纨绔子弟的下流荒唐,所以看得出陆洗这趟收留莳一仅仅是对他的试探做出回应,也算是卖廉纤的面子。

他却没想到陆洗把原来治下一个小小村落的事记得如此清楚,更让他动容的是藏在陆洗眼底的那一份对底层贫苦百姓的悲悯。

“相爷带我走,难道不为陪酒作乐吗?”莳一咬紧嘴唇,身子轻轻颤抖着,“为何要给我第二条路?”

“我是可以让你陪酒作乐。”陆洗嗯了一声,指尖扫过她的唇瓣,“但如果你连自己的身世都编不明白,就不是做六安女的料子。”

莳一陷入思考。

陆洗笑了笑道:“而你的这双手,修剪花草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干净利落,如果得高人指点,多年以后你就会是阜国屈指可数的女仵作,不仅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还可以改变别人的命。”

莳一把这番话听进了心里。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

陆洗松开手。

“多谢相爷提点,你是我的贵人。”莳一接过陆洗的折扇,似下了某种决心,跪下磕头,大声道,“小女将来若有所成,必肝脑涂地报答相爷的恩情。”

船靠岸。

繁华夜市,喧嚣扑面而来。

陆洗目送莳一消失在人群中。

林佩道:“你怕是要白搭一把扇子。”

陆洗道:“没办法,陆某认了,与其被别人在身边放眼线,不如试试让这眼线为己所用。”

林佩道:“这件事我不如你。”

陆洗道:“你竟也有自认不足的时候。”

林佩道:“我不劝风尘,不对她们心生怜悯,更不会出手相救。”

“也对。”陆洗拍了一下林佩的肩膀,笑道,“你可是命带孤煞的男人。”

林佩后退半步,没回此话。

夜半,二人的马车在街口分开,各自回府。

*

林佩没有再听到关于蒔一的消息,只听说陆府不久便回了青霖一万两白银用于“养护花草”,大抵那个小女子是改换门庭为其所用了,也得见陆洗与人相交一贯大方。

一万两白银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热议。

御史上奏弹劾,但本子均被留中。

是日,各部尚书到文辉阁找林佩议事。

方时镜带着礼部两位侍郎走进院门。

杜溪亭、于染、董颢、贺之夏四位尚书陆续来到。

林佩坐在书案前,道:“今天叫大家来听一听礼部起草的广南宣政的草案。”

见温迎还在摆地图,几位尚书闲聊起来。

“一万两银子。”于染算起账来,“正二品官职一年的俸禄不过三百两,他居然随手就拿出一万两买艺妓。”

温迎让小吏把门关上,微笑道:“于尚书,隔墙有耳,如今文辉阁可不止左边这间屋子坐着堂官。”

杜溪亭道:“实话实说,一万两银子确实是多了,即便青霖一带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和廉纤结交也不至于这么花钱,他抬的是咱们所有人礼尚往来的价。”

温迎赶紧铺好地图。

方时镜忙于准备发言,没有加入议论。

林佩开口:“别管人家一万两银子了,这儿有五百万两银子的要事,礼部开始吧。”

感谢观阅,提示有修改的话就是在捉虫,不会动正文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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