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悠然心会

洛阳风华与建康迥然不同,虽是乱世,却也是异常繁荣,洛阳城内胡汉杂居,沿街叫卖的小贩、坐地卖艺的杂耍优伶,可谓热闹非凡。

几人在城内游玩数日,一日几人登邙山而归,在城门外的茶摊上小坐,便听周围人神神秘秘在讨论什么,一时好奇多问了几句。

原来近日城中流传着神佛降世的流言,说是有人亲眼瞧见过,那神佛是万丈金光,威严万分,专门来惩处那些作恶多端的人。

乱世之中各种神神鬼鬼的流言邪说都出来了,几人听了也只当个笑话来听,谁也没有当回事。

直到一个老汉忽然开口道:

“你们知道什么,我听说吕家坞堡的郎主就是被神佛降下神罚死的。”

“不是神罚,我听说是厉鬼索命。”

“我听说现场还有神仙留下的文字,不是神仙又是什么?”

……

听着老汉和周围人热情地讨论,几人渐渐意识到所谓的神佛流言似乎和吕家坞堡有关,桓权尴尬摸了摸鼻头,眼神飘忽,起身道: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斌儿是个聪明的孩子,从桓权的反应就知道这事是桓权的手笔。

回到客栈后,桓权正俯身书案,描绘着洛阳及四周的地形图,斌儿为桓权送茶水的时候,便抓住桓权的手臂追问,桓权笑道:

“神鬼之说,做不得真的。”

“郎君,你就说说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时有人敲门,斌儿起身去开门,桓权则顺势用字帖盖住了地形图,起身看向来人,是谢弼和钟雅,他们也是为流言之事而来。

桓权索性便将当日钟雅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一一与众人讲了一遍。

“高!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如此倒叫人辨不清了。”

钟雅毫不吝啬夸赞着,他没想到桓权不仅成功脱身,还顺势解救下明月楼众人。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

桓权笑了笑,对于钟雅的称赞并不自得。

“到底是兵行险着。”

谢弼评价道,他知道桓权有一身好武艺,但若是依桓权描述,当日情形必然是险之又险的,冒充神灵实在是一步险棋。

“辅嗣公子多虑了,依士衡的本事,自可平安无事。”

钟雅性情豪迈,常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颇有些游侠的风度。

经过数月的相处,他敬佩谢弼的学识,却和桓权的脾性更为相合一些,与桓权并肩作战,他可以放心将自己后背交给他。

他的智慧,他的英勇,他的性情,他的学识,很多时候,钟雅都会忘记桓权其实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与冷静。

钟雅对于桓权的欣赏是毫不遮掩的。

游历河洛,瞻仰古迹,结交游侠。

腰佩长剑,萧萧肃肃,□□瘦马,悠悠荡荡,天地蜉蝣,莽莽苍苍,唯己一人。

桓权侧身对谢弼道:

“仙人王子乔,何处可期与?”

谢弼自幼修道,自然知道王子乔是何人,只是桓权投来的目光灼热,谢弼心中升起一股热流,接过桓权的诗,笑道:

“仙人遗我药,邀我入玄浦。”

桓权不信神仙,他虽清谈论道,却是入世之人,此刻竟也生出几分逍遥之意来,顺着谢弼的诗,道:

“身拙难自安,荣名何足贵?”

“蝉蜕弃浊秽,俗世不可托。”

钟雅对于游仙诗并无多少了解,他是入世之人,别说修道求长生,就是荣华他尚且不能够放弃,但并不妨碍,他欣赏两人的诗作。

玄学为当世显学,钟雅也曾读过《道德经》,只是晦涩难懂也便弃了,如今听这两位少年吟诗论道,他似乎对玄学产生了几分兴致。

桓权心中畅快,若是可以,桓权倒真愿做一浪荡游子。

乱世之中,人们总是更愿意去及时行乐的,在这个时代浸染得太久,桓权有时也会陷入迷惘,人生的路途太长却也太短,而世路多险戲,她实在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的归途。

偶尔她也会想如同身边谢弼一般,抛却荣华俗世,去任性自然,逍遥度日。

可她终究是不能够。

谈玄论道,对于桓权来说不仅仅是获得声名的手段,更是因为她的确倾心于自然之道,养素全真也确为其可望而不可即的志向。

在谈玄方面,有一点,她和谢弼是相同的,她们对于谈玄的内容有着极高质量的要求,相比于一些世家子弟沉溺于虚声来彰显自己不同的是,桓权从不回避对于实务的谈论。

谈玄对于桓权来说更像是一个偶然的心灵栖息地。

她需要通过谈玄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却并不炫耀自己谈论玄学的水平。

谢弼对于北地山川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好名山大川,喜湖光山色,爱漠北长阳……

桓权眼中,谢弼是她所结交之人中最为“单纯”之人,天生性灵,喜怒随心,他虽然狷介,却从不遮掩。

北地游历,于桓权而言是一个增长见识,扩充胸襟的大好时机,相比于河流山川,桓权更愿去各地古迹名胜。

但她所要做的并不仅仅是吊古伤今,桓权常会在脑中各地大小战场的地形,根据兵书史册记载,推演战时情形。

抑或是寻找各处书法刻碑,描摹成形,作为一个以书法见长的人来说,对于前人书法有着一种本能的痴爱。

钟雅的目的是趁游历之机,了解北地如今各方势力动向。

三人虽目的不同,北地游历却都收获颇丰,见识到了各地不同的民生百态,增长了不少见闻。

南归之时,几人从南阳直下荆州,既入荆州,桓权就不得不去看望自己在荆州为官的兄长,因此只能与谢弼、钟雅别离。

桓权带着斌儿自水路南下,过洞庭湖,最终到达豫州郡。

看着洞庭湖缥缈水色,桓权想起前世所背诵的《过洞庭》,果然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不同的是当日的张孝祥是被谗免职,而今日的自己尚未入仕。

桓权也会忍不住猜测若他日自己入仕之后,又是何种情形,若是自己也遭遇此种情形,又当如何?

想着想着,桓权笑了,又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

别说她如今尚未入仕,就算他日入仕,只怕也是路途艰辛,何必去担忧未发生的事情呢?

一入荆州,桓权早写信,遣人快马给兄长送去,因而刚刚上岸,兄长早遣人在岸上等候着了。

“来人可是士衡公子?”

桓权的衣着并不显眼,只着一黛青直裾,头上也不过是普通的缁撮束发,未着锦衣,不过是一普通江南士子的模样。

桓权闻言,看向了呼喊自己的人,来人穿着的是一皂色长袍,头戴的是漆纱笼冠,嘴边蓄有一小撮胡须,身后跟着**个仆从。

桓权快步赶上前,遥遥就与对方作揖行礼,对方忙起身作揖回礼,自我介绍道:

“在下陈处,字伯隐,奉郡守令在此迎候士衡公子。”

“伯隐公。”

陈处为郡守府的掾属,本家就是豫章郡人,今已过而立之年,在郡守府任门下史。

陈处为桓权准备了牛车,桓权道谢。

一行人自江边归,陈处对于桓权极为恭敬,作为南土世族,陈氏一族世代在豫章郡耕耘,在当地颇有声名,然而相较于桓氏,却也算不得什么。

世庶之别,不仅在于人才品评,更在于仕途更进上,像桓权这样世家子弟的起点往往就是陈处这类庶族子弟的终点。

至于平民?九品中正的时代,何时有过平民的身影?

陈处积极为桓权介绍豫章郡的风物,桓权饶有兴致听着,他是一位很合格的倾听者,并不多话,却能适时给予讲述者以反馈。

将桓权送至郡守府后,陈处便去复命。桓权由府中仆人带至后院,先去洗漱吃饭,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填饱肚子。

便在书房等候。

书房小吏送来茶水点心,低眉垂首,道:“请公子稍候,郎主随后就到。”

“无妨。”

桓权在书房内逡巡踱步,在书架前翻找书卷,忽然见有豫州郡地图,随手取出,就地跽坐,将图册放在地上,便看了起来。

桓玑忙完公事,便匆匆赶去书房,见桓权聚精会神看书的模样,会心一笑,挥手让跟着自己的僚属尽皆退下,他们兄弟二人要论叙兄弟之情。

“三郎当真是逍遥!”

桓权闻言抬头,见桓玑正背着手满脸促狭瞧着自己,不紧不慢起身,将铺展在地面的图册收起,从容道:

“人生天地间,何可期永年;此身不足贵,自可乐逍遥。”

等将图册归于原处后,桓权方才郑重长作一揖,向兄长行礼。

桓玑还礼,上前拉住了桓权的手,目光切切,道:

“听闻你去了北地,让我好生忧心,北地纷乱,你未免也太胡闹了。好在如今平安归来,我才能安心。”

“兄长放心,权心中有数。”

“知道你素来是有主意的,只是未免太大胆了些。”

桓玑又闻桓权北地一行的见闻收获,桓权都一一作答了,这一聊天,不知不觉竟已至深夜,直到府中妻子来催了三四次,两人才起身。

桓权的到访对于桓玑一家来说是意外之喜,几个孩子都缠着桓权,要他讲讲北地的见闻。

桓玑陪同桓权前往江边赏景,看着江面烟波浩渺,澄江碧透,两人坐于江边酒楼。

“听闻你如今和谢家谢辅嗣相交甚笃?”

“是。谢郎风姿濯濯,如山间朗月,与谢郎交,如朗月照轩。”

桓权并不避讳自己与谢弼相交一事,也从不掩饰自己对于谢弼的欣赏。

“谢辅嗣少有高名,你与他相交,确实多有裨益。”

桓玑从不干预桓权交友,身为长兄,他本该担起教养幼弟之责的,然而桓权的教养轮不到他,许是出于私心,又或是邵母确实严厉,桓玑很多时候都只是在一旁看着。

尽管他这个兄长不曾尽过教养之责,桓权仍然成长得很好,少即成名,熟读经史,性情广博宽和。

如今桓玑多问这一句,也不过是惊异桓权的成长速度,许是因为幼年丧父,桓权较同龄人要早熟许多,过早看透荣华背后的虚无,这令桓玑隐约有些不安。

才高而有盛名,必不会甘于平庸的,少有高志,必有远图,他担心有一天桓权所图太大,会牵连整个家族。

“叔父月前来信,询问你的踪迹,似乎有意要你入仕,你作何打算?”

提起叔父,桓权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眼底一片寒凉,目光落在江面浮动的破碎金光上,道:

“学艺未精,尚还不打算踏入仕途。”

桓权想起幼年时叔父对自己的冷待,因为是庶出,桓权自父亲去世后,在家族中就一直处于边缘状态,叔父对于他这个庶子多是冷言冷语。

桓权明白叔父对自己的厌恶,故而他也甚少去主动攀附,纵使他们母女生存艰难,也不曾去向叔父开口。

同是桓氏子孙,相比于其他人的锦衣华服,珍馐美馔,桓权多穿粗布麻衣,粗茶淡饭。

自幼饱受家族冷眼,桓权知道自己若想出人头地,就不能依靠家族,相比于兄长,她的路要难走太多。

她只能刻苦读书、勤修武艺,才能在这个世家子弟都沉迷于浮浪享乐的时代中成为那个异类,才会有今日的声名。

“你如今学识早已远超同龄人,就算入仕,也早已……”

“兄长,你有想过再回东都吗?”

桓权打断了桓玑的话,反问道,她没有看向桓玑,反而看着江面,目光渺邈,心神悠远。

“怎么?你?”

“南方是很好,安稳享乐,没有战乱侵袭,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让北方也能安稳,我想要普通百姓也能三餐果腹。

我少时读《大学》时便立下志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是我们读书人应该去做的。就算做不了,也不该就此蹉跎岁月,身为桓氏子孙,我不想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想立一番事业。

而收复两都,重归洛京,还天下已定,就是我的志向。

若是这样,兄长还以为我的才能够了吗?”

桓玑沉默良久,一时无语,只是怔怔看着桓权,他猜到桓权所图甚大,却不曾想过,他的志向会这样高远,高不可攀。

世家子弟身上担负的大多是家族的兴衰,他们可以漠视国家的危亡,可以漠视民生艰难,只要有家族一日,便有他们享乐一日。

既如此,又何必劳费心力呢?

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就算收复了又能如何,届时不过是有更多的人要来和他们分享权力,还不如现在这样,牢牢把握着手中拥有的。

桓玑身为桓氏家主,他身上所肩负的是桓氏一族的兴衰,而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桓权是家族中的那个异类。

或许他可以成就桓氏一族,同时他也可能毁掉整个家族。

桓玑不知道该去如何评价桓权的志向,那是一个少年人的狂志,身为士子,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志向,但如今他更愿意家族在这乱世之中平稳地保存下去。

“既然你想去做就去吧,叔父那里,我来回信。”

桓玑也很好奇桓权会怎么做,毕竟少年凌云志,最后变成幻梦的太多太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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