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起风,秋雨淅沥,昏黄柱灯下,桓权跪坐于竹席之上,手捧《春秋》,正襟危坐,诵读书册,织布机唧唧作响,一下又一下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权儿,《春秋》有言:‘忠,德之正也;信,德之固也;卑让,德之基也’,你为母亲解之。”
“是。此言出自《春秋·文公篇》,是穆伯出使齐国时,楚国与齐国重修旧好的象征,告诫后人,治理国家需要团结外援,与邻国修好,保卫社稷宗庙,要符合忠信卑让的道理。”
桓权一一为母亲解答,回答结束之后,桓权垂下头,态度恭敬谦卑,对母亲道:
“孩儿薄见,请母亲伐正。”
桓母并未停下手中纺织事宜,只是看了一眼桓权,道:
“你既知忠信卑让的道理,就该知道侍君以忠,待友以信,对理以诚,待长以卑。不可因出身大家而生出骄纵之心,忘却圣人之道,你如今已入了太学,母亲已没什么再教你的了,只望你勤学好问,切莫沾染浮华轻薄之气,否则便是辜负为娘一片苦心。”
“是,孩儿受教。”
桓权垂首称是,屏息凝气,对于母亲的教训不敢出一言,全然不似白日谢弼面前那般怡然自得。
“药已经熬好了,喝完药早些回去睡吧。”
“是。”
桓权看着潘妈妈端来的药,看了一眼母亲,接过药盏,未有片刻犹豫,一饮而尽。
桓母停下纺织,来到桓权面前,从桓权手中接过药盏,让潘妈妈先退下,一时之间,屋子中只有那烛火摇曳,桓母和桓权的影子交叠在一处。
“权儿,你莫要怨恨母亲,当年母亲亦有不得已之处。”
“母亲放心,孩儿都明白,孩儿从未怨恨母亲,纵使当年母亲并非情非得已,母亲能让我走这一条路,孩儿仍是心存感激的。”
桓母长叹一声,原有千言万语此刻也说不出,只是拍着桓权的肩,道:
“去吧,别太劳累了。”
“是。孩儿告退,还请母亲安歇。”
桓权对母亲叩拜之后,方才起身离去。
桓母看着桓权离去的背影,眼中流露着关切和担忧,对着服侍自己日久的老仆,道:
“这样,是不是太对不起孩儿了?”
“夫人当年也是不得已,公子会理解的。”
“权儿一向懂事……我只是有些犹豫罢了,如今顾氏已亡,确实没有让权儿再着男装的必要了,二公子是个厚道人,他必然不会亏待权儿的,只是……”
桓母邵氏长叹一声,心中颇有些犹疑,当年之事虽过去已久,然而影响却不小,这些年的小心翼翼,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夫人何不问问小公子的意思?毕竟事涉小公子自己,夫人常说小公子聪慧,何不让她自己来决定呢?”
“权儿吗?”
邵氏眼神晦暗不明,幽暗的烛火摇曳浮动,札扎机杼声再次在寂静的黑夜中响起。
桓权回到房中,并不急于歇息,换了身干净的亵-衣,靠在榻上,读着庄子的《齐物论》,近来和谢弼相交,常会令她有所得,对于老庄之学又有了不少新的理解。
蕲茝在烛火下缝制着冬衣,如今虽还不过是仲秋时节,冬衣却需要早早备下。
自当年桓太傅辞世后,桓氏一族的处境就远不如之前了,二公子承袭爵位后,因为与当朝大将军不和,被外放做官,小公子母子独留京都,生活难免艰难些。
这些年,虽有些当年太傅留下的薄产度日,二公子也常常接济,然而也容不得奢侈,夫人亲自料理家务,家中的衣物大多都是自己纺织的,特别是小公子的事,夫人很少假手于人。
蕲茝是在幼时就被买入侯府的,本来是买来伺-候夫人的,后来被夫人见她行事机敏,便送去服侍小公子了,她也是少数几个真正知道小公子身份的人。
眼看着二更的梆子声已经敲过,蕲茝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起身给桓权倒了盏水送至身边,低声劝道:
“小公子,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去给夫人请安。”
桓权只是目不转睛看着手中的书册,随意答应了两声,完全没有要歇息的意思,蕲茝又劝了两声,桓权都只是嘴里答应着,却没有半分行动。
蕲茝无奈将杯盏重重摔在桌案上,蹬着桓权,桓权听到杯盏的声音,抬-起-头看向气鼓鼓的蕲茝,轻笑着合上书,道:
“茝儿别生气,权依茝儿就是。”
等蕲茝将书接过,桓权起身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茝儿最近可有在读书?”
蕲茝一面铺床,一面回答:
“小公子的吩咐,奴不敢忘,这些日子已经将《黍离》《君子于役》都读完了。”
桓权颔首,笑道:“那我可要来考考茝儿了。”
“小公子尽管考,茝儿定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是何意?”
茝儿摇头晃脑地解释着,“丈夫将要去服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回答得真好,人都说世家之女,知书而识礼,依我看,我家的茝儿虽出身不显,却也是知书识礼之人,不输于那些世家贵女,可见只要学习,读书哪里有高贵和低贱的区别呢?”
“公子又说笑了,奴不过是一个婢女,哪里能和世家贵女相比。”
“如何不能比?同是父母生养,茝儿聪慧,不比任何人差。”
桓权鼓励着蕲茝多读书不必被世俗给拘束着,遇着不解的事都可来问她,除了蕲茝,伺-候她的丫鬟仆役她都是鼓励他们读书识字的。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他们垄断了文化和书籍,特别是在这个不向师的时代,文化只在少数阶层内部流转,更有甚者只在家族内部中流传。
桓权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并不在乎,旁的或许她力量微薄,但身边之人,既然有学习的可能性,她不吝啬提供这样一个机会。
父亲曾问过她,教家中奴仆婢女读书识字的原因,桓权答道:
“昔日郑康成为汉之大儒,家中奴婢皆读书,传为一时美谈,今我当仿效先哲,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此语一出,众皆惊叹,传之于世,世人都称赞,桓权年纪虽小,却有圣人慈爱仁义之心。
彼时父亲尚在,对左右之人道:“吾家有继焉。”
桓权临睡前,又为蕲茝讲了两首诗歌,嘱托她两日之内背下,方才歇下。
谢弼自法善寺听讲经归,正要去太学寻桓权,交流心得,却听闻桓权今日染病在家,只得败兴而归。
等桓权病愈,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彼时已入深秋,桓权也换上了夹衣,兄长派人送来过冬的物品都已经到了,母亲让人去清点收库。
“夫人,这是侯爷让我给你的信。”
邵氏接过管家递来的信和押送物品的单子,让人清点完后带着老管家下去休息。
邵氏看着手中的信,对一直伺-候自己的老仆潘妈妈道:
“去将小公子请来。”
“夫人,小公子不在府中,他和友人出游东野,登高赏秋去了。”
桓权与谢弼、乔昭等人登上东野的高山之上,铺席而坐,饮酒赋诗,曲水流觞,各尽其乐。
乔昭兴致盎然,令人取来纸笔,铺纸画就一幅深秋乐景图,几人围聚一处,瞧乔昭作画,画中人物各异,都是在场的众人。
谢弼膝上抚琴,双目微闭,完全沉浸于琴音当中;桓权伏于青石之上,挥墨写就书法;玄隐于清溪之畔,野菊之侧,青石之上打坐悟道;郑寔背手而立,眼中是万山秋景,放达旷然之中,口中微吟,似有佳句正要蓬勃而出;而乔昭自己则于一角落,铺纸画图,图中正是今日之景。
“妙!好一个画中有我,我有图画,昔日庄周梦蝶,正是似真似幻,虚实难辨啊!”
玄隐道长笑赞道,众人都点头称是。
“既有此画,又岂能无诗文相配,子真兄素擅诗文,不如就请子真兄赋诗一首如何?”
郑寔抚须大笑,手挥麈尾,踱步沉吟,方才缓缓道:
“缥缈神仙海,悠然入画中。
庄周不识梦,我亦不识图。
似幻何为真,安之蝶梦我?
千载骷髅耳,是我亦是画。”
“好一个‘千载骷髅耳,是我亦是画’,竟将这世间的荣华富贵、功名权势都说尽了。”
“‘骷髅’二字用得极好,人这一生,无论是王孙贵戚,还是贩夫走卒,终不过要化为一‘骷髅’,倒还不如做一画中之人。”
几人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对于郑寔的诗称赞不已,郑寔虽心中极为自豪,口里还是会谦逊两句的。
“如今这画,有了诗,只是还需将其誊写上去才好,士衡,这件事还得你来。”
桓权也不推辞,拿起笔便将刚刚郑寔所作的诗写了上去,众人又是赞叹了一番。
“几日不见,士衡,你的字又大有进益了,只怕再过几年,士衡的书法便可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了。”
“元达兄莫要取笑我,我这书法较当世名家,尚有不小差距,又岂敢自称‘天下无双’!”
“你的字当得起无双二字,我们几人中,辅嗣的清谈古琴;郑寔的诗文;玄隐的道法;你的书法;我的图画,哪一项不是精妙绝伦呢?”
众人又都笑了。
几人谈论着诗文,不知不觉直到日影偏斜,才依依不舍各自归去。
桓权归家后去拜见母亲,见母亲难得的没有纺织布匹,而是再看书,桓权行礼坐下后,邵氏问了桓权今日游乐之事,桓权一一都说了。
桓权对于母亲从未有过隐瞒,母亲虽从不限制她交际,却也会询问一些她交友的基本情况,时间一久,无需母亲询问,桓权自己也会禀报的。
桓权所交往的人都是当世名流、世家子弟,再加上桓权自身矜傲自满的性子,邵氏原是不用担心的,只是如今桓权年岁日长,不比少年时,身边之人也多有浮浪子弟,邵氏常忧心桓权身份暴露,免不了要多问一两句。
“娘亲,我见后院多了几辆马车,是兄长让人送来的吗?”
邵氏点点头,尽管她与二公子之母顾氏有嫌隙,但邵氏并不希望因此桓权就与兄长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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