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年旧事

当年兄长桓玑外放时,桓权是在兄长身边生活过几年的,只是近两年为了求学方便,才随母亲归京。

桓氏一族在京中做官的不少,较为亲近的便是桓权的叔父和堂兄,如今都官居要职,若是不出意外,待桓权及冠,他也是要入仕的。

当朝入仕,并没有什么统一公正的渠道,所能倚靠的不过是家世声名罢了。

桓权夜读之时,母亲邵琼忽然来访,桓权将母亲迎入内室,母亲端坐于竹席之上,见桓权放于桌案上的书,道:

“我儿又在夜读。”

“是。”

桓权并不清楚母亲的来意,这异世的母子情与前世大不相同,桓权能感受到母亲对于她的关心疼爱,却又在种种礼法之下,并不显得亲近。

桓权对于母亲从来都是尊敬有余而亲近不足。

邵琼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桓权,眉目低垂,恭敬有礼,举止文雅端方,心中很是满意。

抛开性别来看,桓权实在算得上贵族公子的典范,无论是学识,还是品行,桓权都可以称得上一个“善”字。

自桓权幼时,邵琼就教导极严,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无能平庸之辈,倾尽所有的心力,幸而桓权并不曾让她失望。

世人只知京都“双鸾”,才学俱佳,为当世才俊,却少有人知桓权在这背后所付出的努力。

正因为桓权-平素的优秀,才让此刻的邵琼有些难以开口,沉默许久,邵琼方才缓缓开口道:

“权儿,母亲有一事要寻求你的意见。”

“母亲请说。”

邵琼张张嘴,又将喉头的话咽了下去,她实在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打量着眼前的桓权。

桓权常年做男子装扮,从不施脂粉,自出身时就是如此,到如今,尽管面部轮廓柔和,却并不显得女儿气,更多的则是书生的儒雅之气。

初见时,或许会疑惑其相貌的俊美,然相处下来,却绝不会以为这是一位女娘。

许是受家法谨严的影响,桓权虽常有交友往来,然而性格规整严谨,重视礼法,虽言语嬉笑,却又在法度之内,常使人轻易不敢侵-犯。

故而桓权交友虽广,相交却在礼法之内,从未有人疑心过她的身份。

邵琼自然是知道这一切的,正因如此,做母亲的才格外心疼自己的孩子,也才更难以开口,但有些话终究得说。

邵琼想起潘妈妈的话,“有些事情-夫人与其自己纠结为难,不如去问问小公子。”

正在邵琼纠结之时,桓权等了许久,见母亲未发一言,好奇地看向母亲,正好与母亲四目相对,桓权在母亲眼神之中看到了犹豫不决,正要主动询问,邵琼开口了。

“权儿,你有想过未来吗?”

“未来?”

桓权疑惑地反问,她并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奇怪母亲怎么会突然这样发问,而母亲很快就为她解答了疑惑。

“当年让你女扮男装,原因你是知道的,原想着这样将错就错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如今你也长大了。

若是作女娘,如今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而如今也的确没有再掩藏身份的必要了,你若是愿意,母亲可以将真相告知你兄长。

纵使是女子身份,你出身大家,自然也是可以为你选一门好亲事的,你也可过上寻常女娘的生活,不必每日再这样辛苦遮掩。”

邵琼说完之后,看向桓权的眼睛,身为母亲,她自然是不愿女儿这样遮遮掩掩辛苦地生活,可若桓权当真恢复女儿身,她心中又有些怅然若失,甚至还有些别样的隐秘期盼。

“母亲希望女儿恢复吗?”

邵琼一时凝噎,不知该如何作答,一个谎言持续了十六年,早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可这些年,邵琼却情愿将错就错下去,内心自然是有些不甘在里面的,如果可以,邵琼情愿将这个谎言持续一辈子,永远都没有戳破的那一天。

但是理性告诉她,这不可以,她不能如此自私,桓权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早就到了待嫁的年龄,若是再继续拖下去,或许就真的要耽搁桓权一生了。

但她真的不愿由她亲手来戳破这个谎言,桓权的这十六年,不仅仅是一个母亲逼不得已的自保,更是一个才女对于另一个自己的期盼。

她渴-望着能够自由交友,能够自由读书,能够自由去体会山林之乐,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当她看着桓权被众人称赞时,她内心是自豪的,仿佛那个在京都久负盛名的少年就是她自己。

“权大概是不愿意的。”

桓权的声音再次在邵琼耳边响起,桓权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平和的,平和而坚定,似乎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

“能说说理由吗?”

“权很感激母亲多年的教导抚育,若是没有母亲,便没有今日的桓权,母亲教我圣人之言,授我圣人之书,想来不是让我白白蹉跎岁月的。

权是女子,尽管母亲一直以来都是以男儿教导权,权仍旧知道,权是女子,所以权不愿走世人给女娘安排的道路。

圣人言‘学而优则仕’,可我以为这句话,对也不对,对是因为读书人该肩负起对天下的责任感,不对则是因为这个仕仅仅是针对男子而言的。

母亲,您的才华是如此的优异,可这样的您在乱世之中只能靠自卖为奴来求生存,这并不公正。”

桓权的话戳中了邵琼的痛楚,当年的情景如今想来仍旧历历在目,邵琼心中涌出一阵酸楚,却也只觉深深无奈,却又为桓权的语出惊人而震惊,心中甚至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不成你还要入仕?”

“母亲,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论出身,我出身大家,论才华,我文韬武略,论人品,我品行端方,在当日的人才品评中,我为上品。

这样的我,不输于任何人,又如何不可以呢?母亲,抛开性别而言,我难道不应该去试一试吗?”

桓权自信的话语落在邵琼的耳中,令她在震惊之余,又多了几分赞赏,同时心中又多了几分担忧。

“这些想法你是什么时候有的?”

“很早以前,大概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我就有了。”

“近十年了。”

“是。这些年来,我勤学苦读,勤练武艺,就是想练就一身本事,与名士结交,虽未特意交好,但的确存了扬名的心思。

当今之时,九品中正制,对于个人的品评,一看家世,二看声名,三看才学。

而我如今三者皆存,只待些时日,等我二十之时,自可顺利步入仕途,届时自可任我施展一番抱负,可若是连一开始的资格都没有,我必然是不甘心的。”

桓权的话犹如一记重锤打在邵琼心头,她竟从来不知桓权有这样的心思,但若是细细一想,邵琼又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桓权和普通女娘生长环境本就不同,她自幼读的就是典籍,学的就是圣人之道,内心自然就会对圣人之道生出向往。

“不甘心又能如何?世道如此。”

“正因世道如此,我才想要试一试,若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会知道世道没有改变的可能性呢?母亲,我愿倾尽全力去一试,世道如此,我偏要闯出一条路来。”

邵琼因桓权铿锵有力的话而触动,桓权的勇气超出了她的想象,听了桓权的话,她似乎无话可说,身为母亲,身为女人,她也会为桓权的话而震动,但她始终是保持理性的。

“这条路只怕并不好走。”

桓权轻轻一笑,淡然而又坚定道:

“虽九死其犹未悔。”

邵琼陷入了沉默,算是承认了桓权的选择,一个勇敢的母亲,以一个谎言,成就了另一个勇敢的女儿。

初雪之时,桓权启窗看窗外“雨雪霏霏”,神情有些许恍惚,薄雪绿绮,翠竹漪漪。

桓权不由想起过往种种,心中感慨幽叹。

前世桓权早逝,不过十六岁便病重而亡,待醒来时,便已然身处异世,一开口便是哇哇大哭,耳中听到的是“喜得麟儿”的声声祝贺。

桓权是胎穿,在异世有了新的父母兄弟,桓权的父亲是当朝太尉,位高权重,其母是郡守之女,知书达理,其兄为太学学子,才秀茂俊。

桓权自幼都是做男儿教养长大的,直到年岁大些,桓权才明白其中缘由。

她的母亲邵琼虽出身大家,然乱世之中,颠沛流离,父母亲族都已不在,当年落难,幸赖她的父亲桓述相救,后被桓述纳为妾室,此后六年,宠爱日盛,直至妊娠有孕。

桓述前有二妻,元配贾氏,因脾性不合,早年和离,曾育有一子,后于战乱之中身死,后娶妻顾氏,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即为如今桓权的兄长桓玑,其女桓媛,出嫁于琅琊王氏。

当年邵琼有妊,嫡妻顾氏,恐邵琼诞下儿子,威胁自己府中地位,多次向桓述进谗言,后又于饭食之中下药,幸而被发现,桓述大怒,遣其归家。

等到邵琼诞下桓权时,邵琼见上女娘,心中忧恐,若是据实以告,桓述年纪已长,恐再难有嗣,时日一久,桓述定会顾念旧情,到时若迎回顾氏,她母女二人定死无葬身之地。

为保母女二人性命,对桓述谎称诞下麟儿,桓述闻言,果然十分高兴,不再提及迎回顾氏一事。

桓述晚年得子,自然十分喜爱,起坐行卧都会带着桓权,甚至在处理公事时,都会将桓权抱在怀中。

直到桓权七岁那年,桓述因病辞世,享年六十有六,朝廷嘉其忠义,葬礼十分隆重,追赠其为太傅,谥号为“成”,配享太庙。

桓述在辞世之前,为邵琼请封,为成侯命妇,故桓述虽亡,邵琼母女也不至于无所依凭。

在桓权的记忆中,父亲桓述的印象早已模糊,在父亲去世之后,邵琼仍旧以男儿教养桓权,亲自操持家务,教育桓权以诗书经典。

桓权的确想过,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仍这样做的原因,也曾有过种种猜测,不过最终都归于沉寂,无论母亲是出于何种原因,她都是感激母亲的。

母亲教子极严,特别是自父亲去世之后,更是严厉,三更睡,五更起不过是常事,十数年来如一日。

桓权自知自己不是天赋型选手,若非母亲严格鞠育,绝没有她今日声名与学识。

桓权也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辜负母亲的期望,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因而平日读书愈发刻苦。

一入太学,桓权便访问名师,求师学习,在这个鄙夷师道的时代,桓权的谦虚向学无疑太过格格不入。

虽然有母亲间的龃龉,但桓权和兄长桓玑的感情甚笃,自父亲去世之后,桓玑便一力承担起了扶养幼弟的责任。

不仅在衣食供给方面不曾薄待,便是人际往来,也常带着桓权一同,对于邵氏这个庶母,也颇为恭敬。

桓权也曾私意揣度过桓玑的想法,毕竟桓玑的母亲是因自己的母亲而被休弃,若是自己,未必能如此大度。

世人都说桓玑性情忠厚,有长者之风,桓权觉得这评价是再贴切不过了。

桓权长叹一声,起身将珍藏的钟氏字帖摊开,坐到书案前,临摹着前代的书法。

桓权的年纪并不大,但于书法上却一直有雅名,她的父兄于书法上都是颇有造诣的,特别是父亲的书法,更是名家。

桓权自幼就承袭家学,书法更是一直以来的苦工,一日都不曾荒废。

比起清谈,桓权于书法上的名声更盛,她擅长隶书,楷书,小篆,字体古朴谨严,已渐渐有了自己的风度。

在桓权所交好的友人中,各有所长,谢弼承袭家学,通好老庄,尤其擅于清谈,广博达识,通晓乐理,其古琴之音有当世“师旷”之称;

乔昭乃是当朝才俊,未及冠就被征辟为尚书侍郎,是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好乐理棋道,然而他最为卓越的却是一手丹青,乔昭擅人物,尤好绘制神人仙境,凡其所绘,无不得起神韵;

玄隐道长本名何存,少时修道,研习经文,乐好山水,常云游四方,不知所踪,其于佛理、庄老极为精深,喜好鼓瑟,常于山林之中,溪水之畔,乐而忘忧,鼓瑟优游;

郑寔少即闻名,通好老庄道学,数次征辟而不应,品行孤傲,鄙夷俗流,性好山水自然,常游于山林之际,采药炼丹,其通好诗文,所写的玄言诗在当世颇有声名。

五人交好之时,常同聚山林之畔,弹琴长啸,论诗谈玄,可以说是十分逍遥自在的。

时人将这五人并称为“金陵五俊”,欲与之相交者不可胜数。

初冬之时,兄长桓玑自临川郡归,桓氏族人都出门来迎接,桓氏一族人丁颇为兴旺。

已故去的桓父原有兄弟三人,桓父为长子,承袭宗族,其二弟在外族攻入洛阳时,拼死抵抗,后以身殉国,死后留有一子,后此子在南迁之时,染疫早亡。

而最终也只有桓父和其幼弟成功逃至建康,桓父对于东晋立国有大功,曾官至司空,其幼弟在近二十年的经营中,也一步步登上权力中枢。

桓权的叔父桓修如今官至太仆,九卿之一,为安平乡侯,只是年已过六十,身体还算硬朗。

桓修有三子一女,长子已过而立之年,如今正在朝中担任议郎一职;二子也早已及冠,如今正在朝中担任尚书郎一职;三子今在江州求学,至今未归;女儿则出嫁河东梁氏。

桓玑身为桓氏一族嫡系,本有承袭宗庙的重任,然而这些年,他因不为当朝大将军所容,被贬出京域,在荆州担任地方郡守一职。

桓权少时曾跟随兄长在荆州生活过一段日子,和兄长关系甚为笃厚,此次兄长能够回到京都,桓权自然是极为高兴的。

一番接风洗尘之后,叔父一家已经辞去,桓玑拜见过庶母,一家人方才有机会论述亲情。

“小叔父。”

桓玑的长子桓熙在叔父一家离开后,直接就窜到了桓权的身前,拉住了桓权的手,问东问西的。

桓熙和桓权虽为叔侄,但年龄相差并不大,桓权长桓熙六岁,自父亲桓述离世后,桓权受兄长抚育,叔侄二人关系极为亲近。

桓熙一直以来都十分亲近自己的小叔父,相比于父亲的威严,小叔父则要令人亲近许多,会耐心地为他解释经文,也会带他去投壶弈棋,游历山林。

几个孩子一见到桓权就围了上来,桓权笑着将几个孩子聚在一处,挨个检查他们的功课,几个孩子也会将自己的问题提出来,请小叔父为自己解答。

“小叔父,为什么人会做梦呢?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梦中所见并非我-日中所想。”

桓玑的第二子桓瑛坐在桓权左手侧,仰起头好奇地看向叔父,在桓瑛眼中,小叔父似乎是无所不知的。

“梦者,虚也,《道德经》曾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我等日观万物,无心然已入其神,神与物相接,继而为梦。”

桓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太懂桓权话语中的含义,桓权看出了桓瑛心中的疑惑,摸了摸桓瑛的头,笑道:

“暂时不理解没关系,你可以这样想所谓的梦不过是对你眼前所见之景,耳中所听之声,在脑海之中的反应,它或许不是你当下所见闻,但一定与现实有关……”

桓玑听着桓权为几个孩子解惑,背着手踱步来到几人中间,笑着加入了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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