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临头,沈溪知的确不忍,到底是放了那少年一命。
其实沈溪知开始辅佐白疏垣的时候,白疏垣的年纪和他初见沈溪渔那年沈溪渔的年纪是一样的。
不过也是个孩子而已,长于深宫,连书都没念过多少,更遑论世故人心。又该怎么当起这社稷重任呢?
高台之上的人坐着,高台之下的人跪着,可偏偏你一言我一语的那样咄咄逼人。
小皇帝神情忐忑跃跃欲试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朕以为”三个字刚说口就被底下人以“陛下年少”几个字堵了回去。
诸如此类的还有:
“先帝付臣以托孤重任……”
“陛下还未到亲政的年纪……”
……
那些大同小异的话术,无非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为了遏制年幼帝王的成长,以及满足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诡异快\\感。
沈溪知有时候看不下去,会站出来说上那么一两句。
那年春日微雨,沈溪知入宫却忘记是为了什么事,紫宸殿中却不见小皇帝,白疏垣亦不在他自己的寝殿等地方。
底下的宫婢内侍们这才发觉小皇帝不见了,一群人跪在沈溪知面前战战兢兢地陈述,其中一人说道:“请丞相明鉴,陛下就在这紫宸殿内念书,叫我们都不要去打扰。
我们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不见的,我等罪该万死,请丞相恕罪。”
一众宫女内侍便开始附和。
沈溪知冷眼看着这些人既没说放过他们也没说惩治他们,若小皇帝无事那沈溪知无权惩治他们,若小皇帝有事那沈溪知也没能力将他们保下来。
沈溪知抬眼看向沈兰:“罢了,我们也去找找。”
沈兰应声:“诺。”
而后一人撑伞、一人推着轮椅,与其说是寻找,倒不如说是闲逛。
细雨落入人间浸润万物,春风带着冬日未散的寒意,路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洼荡漾开了层层波纹。
御花园中姹紫嫣红,当真是三春盛景。
沈溪知实在一处水榭找到白疏垣的,他不在水榭中,而是临水的蹲在角落里,整个人被雨水浸透好似无家可归的小猫。
沈溪知起身,衣裙被雨水濡湿了下摆,沈松忙上前来撑伞。
又是一阵风吹过,沈溪知喉口泛起一丝痒意,低声地咳嗽了起来,咳得眼眶通红又猛地饮了几口茶水才堪堪止住。
他行至白疏垣面前蹲下身来,也没管自身的袖袍如何,只是用帕子擦拭着白疏垣脸上的水珠:“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千金之躯,这样淋雨可是要淋坏身子的。
有什么不如跟臣说说?”
许是那日白疏垣的情绪太过消极,一时间又得到了这样的温暖,竟是一头扎进了沈溪知的怀中嚎啕大哭了起来:“丞相,我的皇帝是不是做不了多久了?”
沈溪知不堪重负险先往后跌坐在了地上,其实小孩子很聪明的,那颗心比什么都通透,当然也很敏感。
他心下发酸,便忍不住将白疏垣抱入怀中,轻抚着对方的后背以示安慰:“陛下这话是听谁胡说的,那人应该拉去凌迟处死。”
白疏垣的声音哽咽、断断续续道:“我不是听谁说的,我是自己知道的,我是自己知道的……
我不是自己想做这个皇帝的,你们都要我做皇帝,却又不把我当成皇帝,你们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不是?
而我会像历史上那些小皇帝一样不得好死。”
“不会的,不会的。”沈溪知轻声安慰他,“陛下总有一日会长大,而臣会保护陛下。
在此之前,还请陛下卧薪尝胆,隐忍再隐忍。”
其实沈溪知会选择白疏垣不仅是出于自身考虑,还因为他是真的想要社稷安宁,也还有对这个孩子不忍。
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孩子而已,便陷入这场权力的波诡云谲之中,委实何辜?
“真的?”白疏垣渐渐止住了哭泣,他从沈溪知怀里钻出来,那双雾眼迷濛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沈溪知瞧,“丞相说会保护我此话当真?”
沈溪知答:“当真。”
“那拉钩。”白疏垣不依不饶地伸出手,等拉过钩盖完章之后才又开口,“那丞相以后教我看奏折好不好?”
“好。”沈溪知答应了下来,言语中颇有无奈,“只是现在还请陛下同臣回去更衣洗漱,陛下要是病倒了,做臣下的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白疏垣粲然一笑:“好!”
沈溪知见这笑容不由得一怔,小孩的笑容干净纯粹,总是最治愈人心的。
他带着白疏垣回到寝殿沐浴更衣,又命宫婢端了姜汤来要白疏垣喝下。
白疏垣无碍,一应人才总算是安下心来。
在此之后,沈溪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入宫一趟,他教白疏垣如何批阅奏折、如何玩弄权术……
当务之急,沈溪知教的是帝王术,而非琴棋书画那些“无用之物”。
白疏垣拉着沈溪知的衣袖恋恋不舍:“丞相真的不能时常进宫来吗?”
“这于礼不合,陛下,底下人会说的。”沈溪知歉疚道,“还有很多就只能靠陛下自己学了。”
沈溪知会用历史上的典故举例子,或者用当下君臣之间的事情举例子,告诉白疏垣该如何制衡、如何收买人心……
在那一两年里,沈溪知在白疏垣身上耗费的精力丝毫不逊色于沈溪渔,只是多了些严厉。
因为白疏垣是天子,是要担当起这一国重任的;因为他们的时间有限,白疏垣必须尽快成长起来;因为白疏垣是孩子、是幼弟,但更是一国之君。所以沈溪知不能溺爱,也不敢溺爱。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至少在那一两年里,沈溪知是想当个忠臣的。
直到后来,白疏垣将制衡之术用在了沈溪知身上,他只是在暗地里推波助澜,还以为他自己做得悄无声息。
而沈溪知付出的代价是——一条人命的代价,被清理的是沈溪知的堂侄。
世家大族的年龄与辈分都乱得很,那堂侄比沈溪知还年长十余岁,却是沈氏宗族中少数的几个与沈溪知亲近之人,他大概将沈溪知当作年幼的弟弟教养着,而沈溪知成长为后来的模样是受父母影响,也不可避免地受他影响。
后来沈溪知状元及第、入朝为官,他更是沈溪知的引路人,替沈溪知避免了许多麻烦,更教会了沈溪知不少为官的规则与学问。
沈溪知任丞相后,沈溪知一脉与整个沈家割裂开来,唯独他还是沈溪知的左膀右臂。
再然后就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千般情绪萦绕于心头,难以自制的愧疚更是让沈溪知大病了一场,便不由得想白疏垣这个人是天生的中山狼,还是自己没教好对方?
只教会了他帝王心术,没教过他如何为人。
这算不算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其实沈溪知也清楚这件事即便没有白疏垣也会走到那样的境地,说到底是自己的实力不足、能力不够,才会在官场上“任人宰割”。
但作为沈溪知尽心对待的人在沈溪知背后捅了一刀,那一刀有多痛?
沈溪知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一笑置之。
那件事以后,沈溪知与白疏垣之间便只剩下了利益关系的虚与委蛇,白疏垣成长得比沈溪知以为的还要快,他们之间是需要时刻提防着彼此的盟友。
因此沈溪知也不想将白疏垣同沈溪渔作比较,因为这根本无从比较。
是,白疏垣是皇帝,无数人算计着他,时刻盼望着他登高跌重。
他这个人啊,既自卑又自负,更不信任任何人,算计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对他施放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会觉得对方别有所图。
反正沈溪知已经在白疏垣身上跌过重重的一跤,也彻底看清了白疏垣的秉性如何。
沈溪渔的苦难比白疏垣只多不少,那是一头离群索居的野兽,防备着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但从来不会真正伤害愿意对他施放善意的人。
那个被人世摔得支离破碎的少年心底仍有一块柔软的地方,那是他最珍贵所在。
很多时候沈溪知不由得会想,幼年时的沈溪渔到底是怎样美好的存在,才会在经历过那些事以后仍有扳正的可能。
或许如明月皎皎,只是不小心落入了泥淖,而沈溪知能做的是将明月洗干净,然后重新挂上去。
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又如何比较呢?
临了临了,沈溪知还是不忍心真正要了白疏垣的性命,他不由得想若是先帝再多活个十年白疏垣是否就不会是这样的性子了。
但凡事没那个如果。
也或许白疏垣本就是这样的人,和他年少继位四面楚歌无关,和他出生皇室父母早亡无关,无论如何他都会养成那样的性子。
沈溪知要的只是给自己一个放过他的理由而已。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人实在太多,也分不清其中有辜无辜。
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朝堂上的事是没有对错的,在沈溪知的对手的视角里沈溪知大概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当白杨问起白疏垣的结局的时候,沈溪知有的只是一种放下的释然,就当是为了那个幼年被推上皇位的孩子,无论白疏垣愿不愿意,这都是自己能给对方的最好的结局了:
“丞相,我昨天晚上梦见我的妈妈了,不是那个太后,是我的妈妈,她会唱歌哄我睡觉,她会做好吃的给我吃。
她的头发很香、手也很软……”
当年白疏垣那样脆弱地在沈溪知面前说出这番话,沈溪知又怎么可能不心软呢?
只是当初的心软是真的,后来的后悔也是真的。
午后倦意上涌,沈溪知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因为我——也很想我的妈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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