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渔畏热,每到夏日的时候他是用冰最多的那个,找个阴凉的地方或是直接待在屋子里不出来。
但这也分情况,若是陪着沈溪知做什么,哪怕是晌午烈阳高照的时候也是殷勤至极。
把沈溪渔带回来那年起,每到夏日,在家中他就喜欢上半身只穿一件清凉透气的抱腹到处跑,幼年时期的时候觉得这么穿还是挺可爱的,小小的一只崽儿,露出的胳膊和后背洁白细腻又因为天气的原因泛着粉,像是什么可口的糕点一般,整个人肉嘟嘟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小孩开始抽条似的长高,褪去了婴儿肥变得棱角分明,整个人精致而漂亮,不似凡间俗物。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沈溪知也怕小孩饿着,一日十二个时辰小孩身边的水果零嘴不断。
是约莫十三四岁的时候,也到了变声期,嗓音不似幼年时稚嫩可爱,又不似成年人低沉动听。他就成了半个哑巴,非必要不开口说话。
那年夏日,少年人只穿着件墨色绣青竹抱腹从东堂穿到西屋,也恰好被沈溪知瞧见了。
那日的阳光热烈,是灿烂的金色散落人间,满院漂浮着淡淡的荷香。
少年人的发色在阳光的照映下有如烈火,那一双浅淡的鸳鸯眼也难得地染上了温度,他的肤色本就白皙,又沾染了点晶莹的汗珠。
而抱腹本就只能遮得住前面,光洁的后背就这样露了出来,单薄却不失力量,两片蝴蝶骨振翅欲飞,那一截腰纤细……
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心中大概只剩下了八个大字:伤风败俗、不知羞耻。
沈溪知便忍不住去说道了几句:“你现在年岁渐长,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孩子了。
一个人在房中随你怎么打扮,你这样穿被府中女眷看了实在是不合适。
再怎么也该加件外衫。”
沈溪渔整个人趴在摇椅上,露出白皙的背脊来,他脱了鞋袜,一双脚散漫地摇晃着,手中的桃子啃到一半,红润的唇瓣还沾着晶莹的水渍。
瞧见来人才翻了个身,半坐起身双目无辜地看着沈溪知:“可是我热。”
只是少年的声音和他的相貌委实不匹配,沈溪知失笑,生出些上手的冲动来,想摸摸少年的脆弱的后颈、漂亮的蝴蝶骨、纤细的腰线:“怕热就在书房内学习,出去乱跑什么。”
沈溪渔一双手抱着个半个桃子,瞳孔微微放大的不可置信,整个人盘坐在摇椅上委屈地直哼哼:“我就知道哥哥嫌我麻烦了……”
沈溪知只能坐在了摇椅的一角,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少年的后颈:“胡说什么呢,我嫌谁麻烦都不会嫌岁岁麻烦的。
只是岁岁是否对自己的美貌少了点自知之明?
你穿成这样容易把旁人的魂勾走。”
沈溪渔轻易地被沈溪知的三言两语哄得眉眼弯弯:“那有没有把哥哥的魂勾走?”
“有有有。”沈溪知顺着他接话道,“我的魂也被我们的岁岁勾走了,所以岁岁以后穿得能不能……遮掩一点?”
那之后,沈溪渔在夏日里就不再穿抱腹了,穿一件交领半臂短衫,保守了不是一星半点。
如今想来,或许占有欲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萌生了,并非是觉得“伤风败俗”,而是不想让那副模样的沈溪渔被他人瞧见。
他是野客蔷薇,花期漫长而热烈,沿着墙角攀援而上,不知不觉就开满了整个白墙,绽放了整个盛夏。
不知不觉就钻进了沈溪知的心底。
如今沈溪知倒生出了些惋惜来,想给小孩定做一堆抱腹,让对方一件一件地穿给自己看,只能自己看。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正值盛夏,一切都在按着沈溪知的预想走着,朝堂上的一切尘埃落定,众人各司其职,他这个丞相相较于从前就理所当然地“闲”了下来。
难得休沐,午睡醒了仍是倦意卧在贵妃榻上拿着一卷书犯着懒。
月前,张偃告老还乡了。
对方看向自己的神色复杂,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他什么都明白,但因为沈溪知帮过他,他便选择什么都不说;又因为刻在骨子里的忠孝节义,他选择了远离庙堂。
他内心的挣扎沈溪知可以理解,或许还有无尽的自责。
君子和而不同,张偃是难得的君子。
到底是自己利用了他,又没有将他划归“自己人”的范畴,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许多愧疚。
会者定离,或许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沈兰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沈溪知以为是沈溪渔的书信到了,便也忙不迭地坐起身来,谁知沈兰入内便是一句:“老爷,陛下来了……”
失望的情绪油然而生,鸿笺尺素又怎么寄托相思呢?哪怕一日一封的书信也是犹嫌不够,更别说已经月余未曾收到过小孩的书信了。
“来就来了,慌成这样……”沈溪知言语未毕,白杨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白杨是微服出宫的,他着一身素色衣袍,青丝用一支发簪束起,纸扇轻摇,言语间颇有些调笑的意味:“沈相可真是悠游自在,令朕都羡慕不已。”
即便是旧友,如今也成了君臣,沈溪知素有分寸,他起身一礼:“陛下说笑了。”
白杨挑眉,对沈溪知的生疏不置一词,他兀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
白疏垣崩逝得突然,数月前他紧赶慢赶地赶到了长安,一群人嘴上振振有词地说着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便将他架上了那个位置。
自从当年沈溪知对他说了那番话以后,白杨就有所准备,可到了这一日,白杨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白杨做了多年的县令,深知百姓疾苦。
百姓是愚昧的,愚昧到生了病会去喝符水;愚昧到当地爆发了山洪一类的灾害,会觉得是山神发怒、是谁得罪了山神,然后一村人逼迫一户人家将他们的孩子献祭给山神……
遇见了事情不会去报官,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何谓“官官相护”,百姓父母官却不会为百姓伸冤,而会偏袒地方上的乡绅土豪。他们不是聪明,只是因为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百姓是温柔善良的,白杨遇见过一个人,一个年愈不惑的男人,他至今未娶妻,因为出不起聘礼钱,没有哪户人家愿意将姑娘嫁给他。
而造成他贫困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他是家中独子要奉养父母,还因为他要奉养隔壁无妻无子的鳏夫。
只因为他们两家邻居的父辈是拜把子兄弟。
鳏夫早年丧妻终生未再娶,男人便承担了奉养他的责任。
这只是父辈的感情,男人不必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的。白杨好奇,也就忍不住开口问过。
男人的回答是什么呢?
归根结底就是鳏夫也曾对幼年时的他极好,与亲生父母一般无二的好。
民间有一个很通俗的用语:做人不能丧良心。
百姓是凶狠恶毒的,白杨曾遇见过一件事,一个村子的姑娘同一个男子私定终身有了身孕,被父母和亲族知道了,便要将她沉塘。
仿佛这是什么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事一般。
但若真的那么十恶不赦,那那个男人在哪里,是否要同罪论处?无论是私定终身还是怀有身孕,都不是一个人能做得成的吧?
可被沉塘的只有那个姑娘,那个姑娘的父母对这件事只有羞愧,嘴上喊着家门不幸,甚至比其他人更希望自己的女儿死。
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和理论,哪怕白杨身为县令也救不下那个姑娘,因为那个姑娘也觉得自己做了十恶不赦的错事罪该万死……
白杨辗转反侧,他想了许久才想通一些事。
于百姓而言,生存就已是困难,仿佛这一生都是为了活着,更别提习文断字,明理也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王公贵族、官宦世家也会限制百姓明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愚弄。
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所谓“三纲五常” 等等共同构筑了这个人间的规则。
白杨觉得很荒唐,可也无力改变。
某种意义上也是情理之中,这可以在保证“人上人”的利益的基础上,维持国家的稳定。
再然后就到了如今,哪怕是白杨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也要去参加各种祭祀,要在自己登基的时候出现所谓的“异象”或是“祥瑞”来确保自己得位的正统性。
时局如此,白杨清楚或许几百、上千年以后和如今相较会是两个人间,但绝不是现在。
白杨能改变的、能做的很少,他也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忘乎所以”。
白杨散漫地挥了挥手屏退左右:“你们先退下吧,我同沈相说说话。”
自他至长安便开始忙得脚不沾地,也是到了现在才能抽出点时间同沈溪知沟通。
白杨眼神示意身边的位置:“沈相坐啊,只有你我,客气什么?
更何况这个位置几乎可以说是你送给我的。”
沈溪知依言坐下:“如今你我是君臣,君可以和臣子表示亲近,但臣子不能不知分寸。
人心易变,更遑论君心。
今日的一言一行都是来日凌迟处死的罪名。”
“你既然同我说了这番话便表示你不止是把我当做君主尊敬的。”白杨倒是不以为意,人心易变,沈溪知谨慎些也好,毕竟白杨也不敢保证以后的自己是何模样,“至少现在,我不是白疏垣。
话说回来,他真的死了吗?”
沈溪知神色一顿,而后微微摇头:“没有,我让人用了点办法让他失去了记忆送到了很远的地方。”
意料之中的答案,沈溪知是个合格的权臣,也从来都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足够“心狠”,但也会留有余地,那就是沈溪知身上最珍贵的地方。
白杨自认为了解沈溪知,也确定若白疏垣对他多一分信任,这个位置是轮不到自己的。
白杨从冰鉴中取了颗葡萄剥着:“沈相最近空了些,朝堂上下人心惶惶,都以为沈相又在酝酿什么大阴谋。”
沈溪知一时无言:“我忙的时候他们战战兢兢,我空下来他们又如履薄冰,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毕竟你是权力斗争中的那个胜者,哪怕是在人前打了个哈欠也会有人猜你的用意。”白杨将剥好的葡萄纳入口中嚼碎了吞下,“沈溪知,你不用那么急的。”
沈溪知故作无知道:“急什么?”
“北羌人在边境蠢蠢欲动,时不时杀几个大宁的将士或是百姓试探我们的底限,所有人都在等你的态度。
但我不需要你抽离其中。”白杨言语微顿,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这次之后,他们会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的。”
当年他既然应下了,就不会再是那个意气书生。
为生民立命是一回事,而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谁又不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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