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疏垣崩逝得突然,主持丧仪的官员忙作一团,光是准备天子葬礼的那些祭器等物什便足矣令人头疼,更不要说别的了。
人死如灯灭,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丧仪之事为凶礼,相较于婚礼是不一样的盛大,更遑论是一国之君的葬礼。
幸而百官所着素服只需各自准备,否则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陛下崩逝,是为国丧。百官需着素服哭灵三日,皇室宗亲、在京王公大臣一年内不得嫁娶、二十七月内不得宴舞作乐。必要时可以日代月,守孝期为二十七日。
期间禁宴舞作乐,像醉梦楼这样的场所也会相应关闭……
不过一切的礼制仅限于长安以及各地方上的官员贵族,有句话叫做“礼不下庶人”,还因为“天高皇帝远”,更因为若要天下百姓都如此这般实在太过,影响太多人的生计生活。
白杨目前不在长安,新帝尚未登基,诸般事宜由丞相主持。
有意思的是,沈溪知瞧见那位哭灵的时候恨不得以头抢地哭得声嘶力竭的田大人离开后转头钻进了醉梦楼的后院。
可真有意思,像醉梦楼这样的**数十日乃至于百日闭门谢客的确会少挣上太多钱财,私下里做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溪知只是觉得人的几幅面孔有趣,比自家小孩的易容还要有趣。
一切尘埃落定,沈溪知在十里长亭送别许征。
微雨淅沥,莺歌燕语,空气是清冽的甘甜、带着馥郁的花香,漫山开着杜鹃,溪水潺涓,马蹄溅起了春泥点点。
几道小菜,一壶春酒。
青瓷相碰、视线相触,是千言万语,又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浊酒入喉,沈溪知问他:“当真不留下来吗?”
许征摇了摇头拒绝了,他又倒了两杯酒一饮而尽,心中似有千般滋味、万般苦涩:“大仇得报,我对这些无心也无意。
戍边是我们许家能为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其他的就算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许家的辉煌是彻底落幕了,但在历史上总归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许家最辉煌的时候百姓只识许家不识天家,他国降将只降许家不降国家。
这也成了许家的原罪,当时的陛下顺势而为。
至少许家在权力更迭中也算是保存了下来,只是对这个长安、对那个不惜付诸性命效忠的帝王彻底心灰意冷了。
惋惜之余倒也理解,沈溪知还是忍不住地提了一句,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也就死心了。
有些人明明没见过几面,却是一见如故。
相逢太过难得,嘴上说着后会有期,可天南海北的,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沈溪知折柳寄君,雨水濡湿了衣衫的下摆,青丝有些微乱,形容也略有苍白:“君此去,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一定。”许征收下了柳条后退了两步乂手一拜算是道别,随后转身离去,他身披蓑衣飞身上马,手持缰绳策马扬鞭在风雨中疾驰。
十余年来心中压着的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负累似乎在这个一刻挥散而空,他挥了挥手,生出了些被他遗忘的少年时的肆意来,“沈余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其实他知道他初至长安那日见的不是沈余年,那个“沈余年”徒手接暗器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哪像后来的沈余年,一副身子骨弱成那样,好似一艘风雨飘摇中的纸船摇摇欲坠,又似大雪后的青竹般宁折不弯。
但那又何妨呢,既然这是沈余年的秘密,那也不必追根究底。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而已。
而沈溪知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逐渐成了无边春景里的一点,张了张口无声地道了句: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他要送别的又何止许征一人,到了姜辰、叶裳这里也少了这么些虚礼,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亲近些、又是因为沈溪知心知他们之间是真正的后会有期。
姜辰和叶裳此番是私自进京,他们带来的将士事先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沈溪知先是分享了个好消息:“阿姐要成家了。”
“真的吗?”叶裳眼睛亮了亮。
意料之中的,沈朝没告诉叶裳这件事,她总觉得这件事是小事,没必要广而告之。
可家人的事都是要事,二嫁又如何,选择的人身份低微又如何?也同样可以风光。
沈溪知微笑着颔首:“是,到时候提前写信给你。”
“好!”叶裳忙不迭地颔首,难掩喜色,“到时候我一定赶回来参加阿姐的婚礼。”
苦痛难以分享,但幸福是可以传递的,沈溪知也被这情绪所感染,因为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沉闷了许久的阴云稍有挥散,便忍不住调侃了句:“总算是雨过天晴,我什么时候能当上舅舅?”
叶裳的脸颊染上一丝薄红:“胡说什么,还是没影的事呢。”
时光荏苒,叶裳觉得自己早就变了,又觉得在沈溪知面前从未变过。
这几日她在长安城中听过不少声音,无非是说沈溪知多智近妖,心里不知藏着多少算计,此番陛下崩逝一事你当真以为那样简单云云。
那些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但又隐约猜得出是从哪里传来的。
旁人口中的沈溪知冷血无情,可他若真如此就好了,也不会这样一直闷着自己。
听他的语气,叶裳才算是松了口气:“不过岁岁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等着吃你和岁岁的喜酒呢。”
沈溪知微怔,随即轻笑道:“来日的事来日再说吧。”
我只要他平安。
在沈溪渔一事上,目前沈溪知不愿多提,沈府二老爷被划出族谱,如今更是失踪了,外面传什么的都有。
沈溪知转而道:“沈兰说白执已经逃往北羌了,穷途末路他意图卖国。
加之长公主一事,对大宁发难是早晚的事,你们注意着北疆的消息。
他们既然想和我们动手,我们就遂他们的意,打到他们的王都去,大宁也不介意再多加一个民族。”
所谓中庸,不偏不倚是为中庸。
沈溪知的温和从来都是带有锋芒的,容不得他人欺辱到自家的地盘上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应声道:“好,我们知道了。”
二人相视一笑,又各自给了沈溪知一个拥抱后道别离去。
他们各自骑着一匹马并行着,好似一对浪迹江湖的侠侣,那样的般配又自由。
至于白书毓,她历来聪明,这许多事她不曾参与,但事后稍加思索也就想明白了。周谦等势力倒台,白疏垣已死,整个朝堂成了沈溪知的一言堂,但也阻止不了她愈发活络的心思。
手中的筹码都交出去了,而沈溪知也做到了自身的承诺,没有因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交给北羌人。
白书毓当然识时务,她还有个长公主的名头、又不缺钱财,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只是偶尔回想起来仍觉不甘罢了,临走前她饶有兴味地同沈溪知说了句:“我倒是想看看你选的人会不会是第二个白疏垣。”
如今的她脸上带着难以消磨的狰狞的疤痕,身上的伤痕只会更多,沈溪知却觉得她比从前漂亮,有几分十余岁的白书毓的模样了:“那就请殿下好好地活下去了?”
“会的,我还要看看我们的沈大人是如何青史留名的了。”许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很多事情就算看不开也该放下了。只是若她是白疏垣,定不会让旁人夺去这位置,到底是根基太浅,又被鹰啄了眼。
白书毓言语颇为漫不经心:“这么多钱呢,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不行?”
白书毓只带了几个亲信离开,其实这几日也不是没人找她,只是木已成舟,白疏垣倒了才想起来她这个看似一人之下却并无实权的长公主殿下,也真是可笑。
她可不想被这些人当枪使。
诚如沈溪知所言,这些年来她做了不少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事,但大家都站在泥潭里谁又比谁干净呢?
她或许错了,但从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白书毓放下帷帽,轻飘飘地道了句:“走了,沈余年,就让我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吧。”
白书毓来得猝不及防,去得风轻云淡,但她的执念太深,远没有表面上的那样肆意。
她父皇对她的影响还是太过深重,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出来的。
若非如此,她会是一位再出色不过的权臣,或许会成为女皇也不一定。
而现下,沈溪知只能吩咐沈竹一句:“让人暗地里跟着她,如果她再做恶事就把她处置了。”
还有王悦安和南雅,这两个人算是沈溪渔笼络来的,她们的身体情况算不得好,要离开长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相识不过月余,也少了些感怀。
作为南雅的半个同乡,谷未却并未离开,他只是说:“沈相的身体还没调养好,我自然不能离开。”
望着漫天雨幕,他似乎有些感慨:“都道医者不自医,但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主子给我下蛊了的。
在长安待得久了,我早就不是那个不知世事的谷未了。
主子既然不想回去,那我留在这里当沈大人府上的府医也不错。”
原来如此,沈溪知摩挲着腰间小孩给他绣的那个香囊,其实解蛊后他的身子在日复一日的调养下是有所好转的,只是还没等到那个时候便又受了二十脊杖,伤及内腑再要好起来怕是难了。
但要说后悔也是没有的。
只是——沈溪渔不在怎么都不习惯,有些想自家小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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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十六章,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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