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棋局终定

对于继位的人选,沈溪知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白杨与他是同期进士,当年白杨的名次不算高,谋了个县令的差事。

虽只见过寥寥数面,但有个词叫做倾盖如故,沈溪知对于白杨便是如此。

山高水长,偶有书信往来。

但每每相逢,总是能高谈阔论、宾主尽欢的。

按理来说,皇室子弟不会也不能参加科考。

一是因为他们若想当官会有很多比参加科考更轻松的门路;二是因为科考本就是为了遴选天下才子能人,像秀才、举人的名额倒还好,若是考中了进士,便是侵占了天下普通学子的名额,一个彻底出人头地的名额。

倒是有王子皇孙兴起为之去参加科考的,只是若成绩较好会被取消名次或是顺延一名。

但白杨不同,虽为皇室中人,但当年祁王主动丢了王位,发展至今也只算是个寒门了。

若论亲缘,他和白疏垣都是太祖皇帝的嫡亲血脉后代,但论关系已经差不多是五服之外。

若较真起来,皇室子弟何其多也。毕竟某种意义上,皇室是最大的世家。一代又一代下来,除却主家掌握权势的那些,其他的也就那样。

更遑论白杨?

再说关于科考的这条规矩更多时候是针对皇子王爷这些,对于其他的更多的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简而言之,地位够的没必要参加科考,地位不够的也不一定能考上。

白杨此人,衣着朴素、形容清癯,初见时只以为他是哪家的寒门子弟,真不能将他同王子皇孙联系在一起。

当年因为见他在京城太过艰难,便忍不住出手救济一二。

寻常学子都在备考,他却在抄书维持生计。

那双眼睛是不曾沾染名利的清澈。

天下举子一般会在春闱之前数日甚至数十日抵达长安,是为了适应水土,也是为了替自己博取一个才名,若是被哪家王公贵族看上了,进士及第以后即便名次不理想也能平步青云。

彼时白杨来得不算早,但这个名字在长安城中却是一夜之间声名鹊起。

来长安科考的学子都是各州县的佼佼者,免不了书生意气,生出些比较的心思来。

每隔几年的春闱,状元楼总会举办些文人雅士的活动,那年是对对子,而白杨为了那百两白银的彩头以一人对数十人夺得魁首,至此名声大噪。

不少王公贵族想要笼络他,但都被他拒绝了。

沈溪知自幼身在长安,见过不少这类人经不住权利的诱惑而屈膝的,而经得住诱惑的更多是像沈溪知这样早就见惯了浮华的,但见惯了浮华的人对于百姓民生又缺乏了同理心。

因为意料之外,沈溪知便对白杨产生了一定的好奇心,忍不住主动去结识、去救济。

两个人算是一见如故,相处下来更是有些志同道合的意味。

沈溪知这才知道他是皇室子弟,是百年前那位祁王的后代,要说那个祁王也是特立独行,他生前不仅从商更是主动交出了王位。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其后人竟是穷得与庶民无异。

左右也是皇家族谱上的人,与陛下是堂亲关系,只是这关系稍远了些而已,倒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沈溪知如此想的,也就如此问出口了。

谁知白杨满是不赞同,还表示他家不缺钱,只是散尽家财了而已。

十余年前,白杨的有一句话沈溪知记忆犹新:“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只是春闱过后,各奔前程,山高水长的也难见一面。

沈溪知身为丞相,本就不便离京,何况还有不少人还想要他的性命。

上一次见到白杨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那年西北大旱,沈溪知前往安抚民心、救济灾民,途径白杨所辖地界,回长安的时候便逗留了数日。

冬日夜雨,他们对坐在窗前把盏言欢。

他们高谈阔论,谈及以往的少年意气,谈及日后的前路归途。

他们谈及对方政绩时总不乏欣赏之意,说起时局又免不了感怀。

听得沈溪知的干咳声,白杨不由得发问:“你的身子怎地会弱成这样?”

“被算计了。”沈溪知不以为意地答了句。

夜色浓重,雨声透过纱窗入耳,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白杨正欲开口,沈溪知也知道他想问什么,干脆继续道:“除了皇家,还有谁能把我弄成这样?”

白杨半晌无言,眼底浮现一抹愧色被沈溪知捕捉:“此事与你无关,更不必愧疚。”

毕竟这个君主是给大宁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选的,沈溪知不能不也不敢不尽心。

沈溪知自认为了解白杨,但此番逗留也是为了考察,甚至让沈兰搜集了关于白杨这些年来的一切,这才在临行前的一夜开口说了自己的想法和处境,末了询问了句:“所以——你对那个位置,作何想法?”

白杨深深地看着沈溪知,似乎想从他的眼中窥探出些什么来,倒不是怕对方的试探或是野心,只是由心的好奇:“你就不想吗?”

“懒得麻烦。”沈溪知轻笑了一声,继续道,“篡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届时会有不少人群起而攻,有不少王公世家打着这个旗号来讨伐我。

对白氏宗族无论是轻拿轻放还是斩草除根都不算对。

不仅杀孽太重,事成之后还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去镇压。

若能力不够,便是天下大乱的局面。

可是如今百姓已经过得够苦了,朝廷也足够动荡了。

经不起这样的变革。

所以我需要一个出身皇室的合格的君主坐上那位置。”

听及此言,白杨没有计较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而是询问道:“什么时候?”

沈溪知答:“五年左右。”

白杨若有所思地应允了下来:“好。”

若白杨表里如一,沈溪知也不必担心那夜的交谈会被泄露出去;若白杨表里不一,那他更不会泄露当晚的谈话,毕竟他还要靠着自己登临高位。

而沈溪知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察白杨。

想来这样一位曾做过知县深入民间为百姓做过不少实事的君主会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君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为君主将心思算计全部用在蝇营狗苟上实在是太蠢。

沈溪知觉得白疏垣是一位合格的皇帝指的是对方的帝王心术,毕竟纵观历史,于国于民能做到无功无过的皇帝就已经称得上是一位还不错的皇帝了。

沈溪知接过传位诏书,而白疏垣也搁下笔站起身来,步步逼近沈溪知:“所以丞相打算给朕一个怎样的结局?”

沈溪知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病逝。”

白疏垣通红着眼眶,似笑非笑,他怎么能不去算计、能不去争,当年他被推上了这个位置,可下不下来就不是他说了算的事,登高跌重,他失去这皇位的时候也就是他的死期。

毕竟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会有人不放心的,也永远会有人蠢蠢欲动。白疏垣的言语说不出的讽刺:“都道沈相清风明月,今夜朕可算是见过了。”

“陛下谬赞了。”沈溪知又怎么会听不出白疏垣的言下之意,可依旧言笑晏晏地回了句。

“沈相知道吗?朕最讨厌你这幅样子,这世上没人比你更虚伪了。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偏偏世人以为你阳春白雪、不染世俗。”彼此的距离挨得极近,在白疏垣抽出匕首意图刺杀的时候,被中伤的却是他自己。

他瞳孔放大有些不敢置信,平日里习惯簪花的沈溪知这段时日戴的是簪子,那簪刀刺入胸口,其实并不算疼但就是脱了力,他倒在地上不甘心地看着沈溪知:“可是白雪覆盖下的是最肮脏的算计,相较于白执他们更甚……”

从一开始他最忌惮的就是这位始终以温和的笑意示人的丞相,相较于那些明显的算计,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会在什么时候反咬你一口。

哪怕是到现在,他也没有真正相信沈溪知口中的从未觊觎。

倦意上涌,白疏垣渐渐地闭上了眸子。

而沈溪知手持簪刀有片刻的失神,从对方靠近他开始,他就在防备,也庆幸沈溪渔留下来的各式防身工具便宜使用,例如那袖箭以及近身用的簪刀,敌人近身了是没有什么利器能在不伤害到自身的情况下一击致命的,这支能顷刻间迷晕他人的发簪反而好用。

白疏垣所言的确如此,沈溪知也从未标榜过自己是个“好人”,朝堂上哪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人生在世,不过是各自为己,好人都死了,多数人能选择的不过是生存。

事已至此,也不能说孰是孰非,或许从白疏垣即位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哥。”刚才白疏垣对沈溪知出手的时候,身边的人都难掩慌乱,下意识地冲了过来欲要保护沈溪知。叶裳他们便站在了沈溪知的身侧,叶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第一次见证权利争夺的残忍,她有些不安,但不能心软,“外面结束了,我先去处理一下。”

收拾残局等天明破晓后,再给百官和黎民一个“说法”和交代。

沈溪知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他屏退了在场的大半人,现下留在屋内的人就更少了。

殿内的烛光噼啪作响,昏沉地摇曳着。

沈溪知将视线移向谷未和南雅,哑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沈溪知指的是那个大太监。

谷未同南雅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沈溪知为难地摇了摇头。

谷未先开口道了句:“沈相,二老爷的在袖箭上留的毒太过霸道,他已经死了。”

南雅倒是松了口气:“幸而他死了,否则在场的所有人都中了蛊,他就是蛊母。

如今蛊母死了,子蛊也就失了作用。”

沈溪知微怔,又有些了然,或许南雅也只是障眼法,是这个大太监的障眼法,可这个障眼法所制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其实沈溪知也曾见过南雅或是王悦安,当年乐成候甚至在王悦安十一二岁的时候让人上门说亲过,若答应了或许就是令一副局面了。

乐成候作为白疏垣的棋子,他要将女儿嫁到沈家的目的定然不会纯粹。

也只是见过而已,没人会将这些事往一个后宅妇人或是世家小姐身上想。就像沈溪知的身体情况在许多人眼中便是天然弱势一般。

南雅不过是被钳制,并非所谓的真心,先帝或是白疏垣会用她,但并不会全然信任。

这个大太监才是他们的后手,而一旦事发,被推出去的会是南雅。

乐成候府出事,或许白疏垣早有预料,只是这个大太监这般不惜代价却是沈溪知始料未及的。

从沈溪知记事起,他就跟在先帝跟前伺候了,又是何来历呢?

今日过后,一切都尘埃落定。

其实先帝的绸缪并未百密一疏,而是世道无常。

至少沈溪知自愧不如,他若身死,决计绸缪不了数年甚至十数年以后的事。

其实如果没有沈溪渔,那么谷未不会到长安,而沈溪知也早就死了。

那时候白疏垣已经在沈溪知的扶持下成长起来,也少了沈溪知这个忌惮,甚至会将沈溪知的势力收归己用。

那么肃清朝堂也是迟早的事,一切都那样的顺其自然。

但沈溪知活下来了,他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呢?

沈溪知冷静地吩咐接下来的事情:“陛下突发急症,连夜召太医入宫医治却无力回天,临走前留下遗诏令皇室宗亲中其堂兄白杨继皇帝位,期间丞相沈溪知代掌国事。

而伺候陛下的大太监章晖也已殉主……”

是夜,春日的风雨不绝,无边的黑暗中唯有陛下的寝殿中仍有光亮。

厮杀过后他们处理着残骸,无数人给天下人演了一场大戏。

等到天明破晓,百官朝会,他们或早或晚都得知了这个噩耗,各自的哀戚之色不同,或许他们家中的高堂过身都不见得如此哀恸。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事有蹊跷,可敢出来质疑沈溪知的人却极少,有几个忠贞之士直接触柱而亡。试图鲜血唤醒些什么,可到底要唤醒什么呢?

心中感慨万千,沈溪知佩服这些人的气节。

棋局已定,站在这里的大半人早已有了各自的盘算,自然不会说些什么自找麻烦。

先帝下了一盘大棋,他崩逝后这盘棋局也就成了残局,每个人都在寻求解法。

只是一盘棋局,并不是从落下的最后一子决定胜负的,每一步都在影响着后一步。

先帝的棋局结束,而新的棋局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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