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宫那夜是一个雨夜,繁华的长安城在夜色与雨声中酣眠,少了月光与星子的明亮,多了些雨水的喧嚣,倒是更加便宜行事了。
只是春寒料峭,雨水浸透衣衫有些刺骨的冷。
当姜辰的那柄剑横在白疏垣的颈处的时候,白疏垣衣衫凌乱,似是才被惊醒从塌上起来。
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春日雨水的清新弥漫进屋内,而寝殿外无边的夜色下早已不知倒下了多少人。
雨水积起的水坑染作了鲜红,兵戈的喧嚣和苦痛的呐喊被这场雨所掩饰,才断了声息的将士片刻便成了苍白的冰凉。
尸横满地,血雨腥风。
可权利斗争历来如此,总是要死上不少人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陛下,坐下来聊聊?”沈溪知事先准备了围棋,要说这棋是自己从前教他下的,可后悔的也是自己。
白疏垣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事已至此,他仍是这般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如此他便永远都是那个生杀予夺的君王。他深深地瞧着沈溪知,随后漫不经心地露出一个笑来:“好。”
寝宫内的烛光摇曳着暖色的光,他们在书案前坐下各执黑白子。
是白疏垣先开的口:“沈相终于是忍不住了吗?也想坐坐朕这个位置?”
“我从未想过这个位置。”沈溪知坦然否认,“是陛下步步紧逼,臣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令陛下碍眼的存在都已经一个个的除去了不是么?下一个就是我了。”
“沈相怎么会这么想?”白疏垣落下一子,诧异地看向沈溪知,“朕能走到今日,沈相功不可没。”
沈溪知自是不信白疏垣的言语:“前人有云: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所谓帝王心术不过如此,在对待削藩一事上如此,在对待权臣一事上更是如此。
臣曾经是迫切地希望陛下能够成长起来的,可如今却被逼得没办法了。”
沈溪知自嘲一笑:“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养虎为患。”
“空口白牙的,沈相怎么就笃定了朕会处置你?”在这样的场合下白疏垣仍是风轻云淡,“倒是沈相今日竟行谋逆之举,不怕为天下人所唾弃吗?”
“也不知是臣教的太好,还是陛下本就心计过重,无时无刻都在想着算计。
无论是敌人,还是盟友。
七年前,林琋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也是七年前,当情意还未曾诉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上人死了,陛下做的。”沈溪知神色平静地看着白疏垣,那双寻常时本该多情的桃花目在这时候总有些洞悉人心的迫人。
今夜林琋并未到场,或许他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林琋,赤忱的仿佛还是那个少年人,对世间的一切抱有最美好的期许。
他明明是在那样一个家里长大的,他父亲给他娶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娘,他母亲为了争宠甚至不惜伤害亲子的身体健康。
可他还是长成了这幅模样,他向往沈溪知父母的鹣鲽情深,也不曾被欲与利所裹挟。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个佛家所说的小千世界,写着一些荒诞而理想的“野史”或者说“话本子”。
他是人间最为繁华风流处的摇着折扇散漫不羁的浪荡公子,落拓而纯粹,仿佛从不曾沾染世俗。
但那些世俗他也都清楚的明白。
这样的一个人却蹚进了名为“沈溪知”的浑水里,为的是自幼相识的竹马之交、莫逆之情。
按他的说法便是:朝堂上哪能真正的中立,迟早是要站队的,不如选择你,至少我足够了解你。
有时候他甚至比自己还要清醒理智,明面上他一步步做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上,暗地里他开设了玲珑赌坊。
他替自己做了许多并不算光明的事,有时候沈溪知也会生出几分愧疚来。
往往那时候,林琋便揽着沈溪知,言语间甚是不以为然道:“以你我的关系客气什么?
我有事的时候跟你客气过吗?”
林伯父给他安排了好几门亲事,可他却固执地要等那个意中人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等到了,却是那么个结果。
情丝缠绕疯长,甚至没来得及表露心意,那个姑娘就死在了这样的一个雨季。只因为那个姑娘的出身,白疏垣不愿意林琋定下这样的一门亲事,不愿意沈溪知的党羽愈发壮大。
白疏垣对他们无可奈何,便对那个姑娘下手,让那个姑娘在春日里“病逝”于伤寒。
林琋至今都不知晓内因,沈溪知也不敢告诉他。
而那个姑娘又何辜呢?
沈溪知理解白疏垣的所有难处与猜疑,却并不能放任对方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神色愈发冰冷:“这些年来,陛下做的一桩桩一件件,自以为悄无声息。
可雁过留痕、风过留声,既然做过了,总会被人察觉出端倪的。
这些年来,陛下看似与臣结盟对付另外几家,实则极为忌惮臣。
每每臣想让白执与周谦鹬蚌相争的时候,他们却总会莫名其妙地将矛头指向臣,是也不是?
最近的一件事,陛下让死士冒充北羌人刺杀臣,若能成自是最好,若不成臣和长公主的矛盾便显露出来了。”
“原来沈相都知道啊。”白疏垣闭眸又复睁眼,眼底露出一丝凶狠来,他将手中的棋子砸下,打乱了棋局。
一道寒芒掠过,沈溪知瞳孔骤缩。
而后叶裳他们都冲了上来在沈溪知遭遇迫害之前制伏住了那个多年来伺候在白疏垣身侧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太监。
沈溪知怀中的那只赤白交织的小虫子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兴奋得厉害。
与此同时,沈溪知腕处的袖箭也射了出去刺入了大太监的胸膛,那是出于本能反应的自我保护。
这件玩意还是沈溪渔留给他的,算是不费力却能致命的暗器。
毒素蔓延得极快,沈溪知不由得看向南雅和谷未:“去救他。”
沈溪知之所以带这两个人来是是为了以防万一。
皇室的那些阴毒手段沈溪知已经尝试过了,自然不愿意再被算计第二次。
南雅和谷未忙上前去“救治”那个大太监。
而沈溪知则冷静地开始收拾棋局,而起身后行至书桌开始研墨,将笔墨纸砚搁置在白疏垣面前的书案上:“陛下,请吧。”
白疏垣冷厉地看了沈溪知一眼:“做什么?”
沈溪知答曰:“传位诏书。”
白疏垣闭眸,先是轻笑着随后转为了大笑,他笑得有些张狂的疯意。如此过了许久。
笑得眼角多了些湿意,转而恢复平静揉了揉额角,仰头看向沈溪知唇角微勾:“好啊,怎么写?”
白疏垣即位时不过十岁,所有人都跪在他面前高呼万岁,可谁又真正会听他一个稚子的声音。
他坐在高台之上,听得台下的声音争论不休,于是乎对某些事情也生出了些自己的想法,他犹豫着言语间带着些小心翼翼地说道:“朕以为……”
而每每这个时候,总会有无数声音将他堵回去:“陛下还年幼,看事情还不够全面……”
末了只剩下一句:“那便依爱卿的吧。”
可他不是皇帝吗?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所有人都应该听他的话,可到他这里怎么便不作数了呢?
他只能隐忍、隐忍、无穷无尽的隐忍……
他身边的都是想要害他的人,都是觊觎他位置的人。
那些人堂而皇之地将眼线安插在他的身边,而沈溪知呢?
沈溪知看似无害,是个不谙世事又满口家国大义的世家子,更何况沈溪知那样的病弱,又永远与人为善。
可这样的人却最危险,沈溪知在朝堂上立足下来了,还用微薄的施舍收获了民心。
双方的合作是与虎谋皮,不过是因为彼此式微,联手抗衡白执这些人而已。
身在权力的深渊之中,是没有永恒的盟友的,当敌人消失的时候,盟友也就成了敌人。
登高跌重,白疏垣不能接受他失败的后果,又怎么能不去算计?
他在逼沈溪知,可沈溪知又何尝不是在逼他。逼他过早地除去白执等人,而整个朝堂就剩下了他们二人分庭抗礼。
沈溪知注重名誉,这也是对方多年来的立足之本,白疏垣以为对方不会这么快动手的,却未曾想沈溪知会来这么一出。
先下手为强吗?可惜父皇苦心孤诣的绸缪,这大宁的江山到底是拱手让人了。
所有人都在觊觎他这个位置,他又怎么会相信沈溪知口中的从未想过。
沈溪知的言语不疾不徐,似乎在陈述着既定事实:“就写陛下突发重疾药石无医,江山社稷却无后嗣继承,不得已从皇室宗亲中挑选一人立为储君……”
挟天子以令诸侯?白疏垣提笔,听及此言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来:“沈相都做出逼宫的事了,又何必再冠冕堂皇地掩饰自己的野心,再挑出一个稚子来坐这个位置。”
“你知道我选的是谁吗?”沈溪知自问自答道,“白杨,杨柳的杨。是文皇帝膝下长子祁王的后代。”
墨水滴落在纸张上晕染开来,白疏垣微怔,试图从记忆中挖出来这么个人,可那个人连堂兄都算不上:“他并未承袭爵位,如今也只不过是一个知府而已。
而且他已经三十有余了,为什么……”
“祁王离世后子孙也丢了王位,他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上的。
而且将下辖的州府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知微见著而已。”沈溪知言语依旧平淡,也并未理会白疏垣的诸般情绪,“更何况稚子都能做皇帝,他为什么不能?
陛下,我从未想过将一个稚子推上这个位置当作我的傀儡。
亦如当年,若陛下争气且对我这个盟友有三分真心的话,便不会有今日。
我会将我的权力拱手想让。
但陛下没有不是么?
若我放权,只会死的更惨。”
是这样啊,可又要那个处境的白疏垣如何相信呢?事已至此,沈溪知也没必要蒙骗他。
后悔吗?没有。成王败寇而已。
这些年来沈溪知的势力愈发强盛,按着白疏垣的设想,最后留下来的不应该是沈溪知的。
除去白执、削弱藩王、诛杀周谦……
是顺势而为,也是不得而为之。事情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诸方算计之下走到那一步了,也就只能如此这般了。
白疏垣落笔是一气呵成,而在他停笔的时候御玺也递到了他的面前。
白疏垣并未动作,他抬眸看着在一旁伺候的沈溪知确认道:“沈相,这天下还是白家的天下是么?”
“是。”沈溪知直视着白疏垣的目光,言语郑重道,“木已成舟,臣没必要欺骗陛下,不过是多担些污名而已。”
也是,御玺都在沈溪知手中了,伪造一份诏书又有何难。白疏垣认命般的接过御玺落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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