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远花了重金将尸身带走，墓穴里埋葬的是真正王朗的尸骨。

如此，最后一个可能暴露的风险也没有了，王朗的家人不会觉察到有人冒充过他儿子。

只待他们收到消息后把骨灰接回去，埋进祖坟，仍可享受世世代代的供奉。

而她的朋友——玉郎，他的故事将永远被掩埋在地下，无人知道他存在过、生活过、期待过。

陆思远带着骨灰来到小院，青玉见到她手中瓷坛，怔愣片刻，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二人相对而坐，沉默半响，陆思远干哑道：“骨灰，该埋在哪里？”

青玉自嘲一笑，“我们这等卑贱之人，不过一卷草席扔进乱葬岗罢了。”

陆思远摸摸坛子，吐出一口浊气，“那先安置在塔林吧，日后有机会再转移。”

青玉抹了抹脸，强笑道：“红姐姐恢复了些，今日说不定能见一见。”

陆思远沉默点头，原本是想有机会看看王朗，不，玉郎的母亲，现在人已经死了，见了又说什么呢？

不多时，红蕊夫人恰好醒来，青玉带她过去。

她躺在床榻上，身形瘦弱干枯，眉眼间被病痛折磨的尽是憔悴，但睁开眼，还是能依稀看见当年花魁的风采。

“多谢你。”她声音沙哑却不刺耳，有种难言的温柔。

“应该的，”陆思远摇摇头，“他为我杀人，我为他收尸。”

“他总会走到这一步，”红蕊夫人轻叹一声，“贪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只能深陷泥潭。”

陆思远沉默下来，想脱离既定的命运就是贪心吗？难道人就只能认命吗？

红蕊夫人侧了侧头，看向一旁的木盒，“这是给你的。”

陆思远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块玉佩，她心头一震，这是……这是她那天在书肆中扔给王朗的玉佩。

她托起玉佩细细观察，只见原本的配绳被换成了黑色，底端坠了一串红色珠玉。

玉佩表面原本有一道杂色，破坏了玉质的完美，此时，这道杂色被朱笔勾勒成一朵奇怪的花。

她用手指揉搓了一下，纹样未变，改造后的玉佩看起来精巧灵动，典雅神秘。

红蕊夫人虚弱的笑笑，“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你拿去吧。”

“您不留着做念想吗？”

“我活不了多久了。”她干枯的眼眶泛起晶莹，眼角的笑纹却透着期盼。

陆思远握紧玉佩，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听见旁边传来压抑的啜泣。

她转过头，看见青玉捂着嘴蹲在床边，眼泪沾湿双颊，红蕊夫人动了动手指，青玉赶紧握上去。

不等她说话，青玉抢着道：“我记得，我都记得，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寻死。”

说着她声音哽咽起来，哭道：“红姐姐，我害怕，你别走。”

红蕊夫人不舍的注视着青玉，看她花瓣一样细嫩的脸庞，看她茫然失措的双眼。

这世道，这世道，青玉该怎么活啊？

她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微微颤抖，枯瘦的手指不断抽搐。

“红姐姐！红姐姐！”青玉手足无措的握紧她双手。

红蕊夫人努力睁大眼，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她张口，喉咙处的声音像从心底发出的，“下辈子，别做女儿！”

喊出这句话，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跌落，瞳孔渐渐散开。

“红姐姐！啊啊娘啊娘啊！”青玉扑到床上嚎啕大哭，声音充满恐惧和不舍。

陆思远退出房间，不去打扰她们最后的相处。

她随意坐在门边，疲惫的倚着廊柱，眺望远处飘浮的云彩。

命运啊，她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

*

将红蕊母子俩的骨灰都寄存到塔林，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她问青玉：“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青玉穿着白色素服，神情恍惚，闻言摇摇头，又点点头，“红姐姐说，找一不嫌弃我出身的男子成亲，生儿育女，将来也有个依靠。”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还有家人在吗？”

青玉微微苦笑，“我自小被父亲卖进青楼，家人又怎么样？就算成亲生子，难保不会被卖第二次。”

她望着塔林里念经的和尚，迟疑道：“庵堂会收……收我这种人吗？”

“人生百年，你如今不过16，不如再看看外面的世界？”陆思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活跃一些，“你不想去京城看看吗？”

青玉眸光微动，侧首瞥她一眼，陆思远轻咳一声道：“我家人口简单，你愿意的话可以到我那里暂住。”

“当然，”她紧张的摆摆手，“只是借住，你随时可以走。”

青玉绽开一抹清丽的笑容，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是好人，怪不得……”

她擦擦眼泪，福了一礼，“我这些年存了不少银子，红姐姐把她积蓄都留给了我，你放心，我不白住。”

“这话可别对外人说，收好自己的钱财。”陆思远无奈道。

*

春去秋来，时光飞逝如流水。

陆思远伸个懒腰，长时间的伏案学习后，不仅筋骨僵硬，脑子也开始混沌起来。

她张张口，还未说话，手边已经放好了茶水，抿一口，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再抬手，湿毛巾正好放到她手中，陆思远无奈道：“青玉，你是来借住的客人，不必做这些事。”

青玉还是一身素服，神情却灵动许多，她动作利落的收拾起桌案上散落的文稿和书籍。

一点看不出当初神秘优雅的姿态，“我整日坐着也无聊，就当是给那件事赔罪吧。”

想起这间书房里发生的事，陆思远尴尬的摸摸鼻子，问道：“小桃呢？”

“在学写字呢。”

“那我过去看看。”

陆思远在书房隔壁的侧间门口站定，看着里面小桃一脸苦大仇深的练字，脸上和衣领上都沾染了墨迹。

“咳，练的怎么样？”

小桃看见她，眼睛一亮，随即哭丧着脸道：“少爷，写字好难啊，我不想学了。”

“你不想嫁读书人了吗？”陆思远挑眉问。

“我当时是瞎说的！”

经过王朗的事，她突发奇想，问小桃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小桃当时的回答是想嫁给读书人，当官家夫人。

“真的吗？”陆思远扫一眼她的字，虽然不好看，但写的很认真，“你不想学就算了。”

小桃抿抿嘴，又重新握住笔，“我还是继续练吧。”

“不着急，累了就休息，如果我不在，也可以问青玉。”

小桃撅着嘴小声道：“青玉姑娘不单长的好看，还会写字、会弹琴，做活都比我细致。”

“小桃长的机灵可爱，会做饭、懂药理，”陆思远敲敲她的头，“你也很厉害，不必羡慕别人。”

*

“院试都准备好了？”

陆思远点点头，“您放心，都准备好了。”

方大人翻了翻手中文章，见没有错处才欣慰颔首，“以你的水平，院试不必紧张，不出差错即可。”

他又转向沈序和顾行止，叮嘱道：“思远院试结束后，你们就要启程去松阳，该收拾的要先收拾好。”

沈序满不在乎道：“缺什么就买，有钱还怕买不到东西？”

“老师放心，我会看好他的。”顾行止沉稳的说。

“有你看着老夫就放心了。”二人自顾交谈，不理会沈序不满的嘟囔。

陆思远在旁偷笑，被沈序发现，侧头冲她做鬼脸，借着袖子的遮掩，他手指翻飞，比划了几个动作。

意思是“去哪玩？”这是她们三个，准确的说，是她们两个缠着顾行止一起设计的手势。

目的就是在方大人说教时能偷偷交流，当然，这事是沈序主导的，她只是辅助的提了些意见。

顾行止看不下去，又担心她们捣乱牵连到他，只能无奈加入，把手势设计的更加简洁隐蔽。

陆思远回了个“练武”的手势，她今年14岁了，身体锻炼的非常结实。

松阳不允许带下人进入，且强制每个人都要住宿，为了她能坚持锻炼，宛嬷嬷正琢磨着教她别的方法。

沈序遗憾的摊手，两人正挤眉弄眼，突然听见顾行止拔高的声音，立刻正襟危坐。

果然，方大人起身了，顾行止双手背在身后，做了一个自发明出来之后就只有他在用的手势——“专心！”

课程结束后，沈序迫不及待的逃出书房，一路飞奔回房间。

“他还没看完？”陆思远望着沈序的背影问。

“又买了新的。”顾行止回答。

“这事怪我。”陆思远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她买江南文集的时候，书肆老板送了些传奇话本。

没想到沈序对此非常痴迷，他本来读书就不专心，她和顾行止耳提面命才让他用功些。

结果碰到话本就破功了，沈序完全沉浸其中，每天抓住机会就看话本。

二人来到屋内，正看见沈序趴在书桌上，双手捧着书看的入迷。

陆思远看了眼封皮——《一剑破山门》，再翻翻桌案上那一摞，《xx拍案惊奇》《群雄奇侠传》《狐妖仙君情史》。

嗯？情史？

她拿起那本格格不入的书，翻开扫两眼，立刻啪的一下合上。

“沈序！”她一拍桌案，将书扔在他眼前。

沈序茫然抬头，眼神落在“情史”两个字上，脸颊噌的一下红起来。

他双手在空中胡乱摆动，想把书藏起来，又想扔出去，张口结舌道：“不，我，这是，我明明藏……”

他猛地转头看向顾行止，拳头攥的紧紧的。

陆思远沉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的约定？我们说好一起读书科举，一起进京打败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