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水面波光粼粼。
杨芮看向倚在柱子旁的贺珍,“陆鸣在茶楼听戏?你怎么确定就是陆鸣?”
“他自己说的呀,济州陆家,陆鸣。”贺珍捏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慢慢嚼。见她垂下头,又补充:“不光我认识他,城中许多乡亲都认识他。每每二九,都去戏台听他讲故事。”
不论怎么说,杨芮都不太相信。毕竟贺珍口中的陆鸣实在是与她所认识之人大相径庭。话又说回来,八年不见,人可能因周遭环境,而发生性格变化。这种情况也是常有,可“讲故事”这几字实在扎眼。
她还记得陆鸣小时候口吃严重,由于胆子小,到后来,便不再开口说话。
贺珍吃得太急,点心堵在喉中,脸憋得通红。他赶紧倒了口茶,灌下去,顺着胸口,呼出一口气,又道:“表姐要是不信,亲自去看看嘛。离二九还有两三天,到时候我带表姐去。”
杨芮收起图纸,微笑道:“好。那就麻烦表弟了。”
“没什么好麻烦的。还要表姐帮忙打跑坏蛋呢。”
晚饭之后,府外沿街总有孩童聚在一起玩耍,待到晚一些,便会各自回家。此时外面已经没了孩童稚嫩的童声。
贺珍招来家仆,点亮沿廊四处。安排妥当才道:“表姐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带你去南街吃早点。”
二人分开,杨芮跟着家仆到了南苑。
南苑种着许多花草,引来许多益虫,远远看去丛中萤火若隐若现。杨芮来得急,贺珍只能临时打扫出这座院子,让她先住着。虽是临时打扫,但到处干干净净。窗外木板上残留着擦试过的水痕,将月亮如轻纱般分成几段。
屋里并没有熏香,却弥漫着淡淡檀香。味道不重,却能安定人心。
室内家具一应俱全,纱幔落着各色珠子,灯一照,柱子上映出色彩来,如梦似幻。贺珍猜到她喜欢摆弄玉石,特地在妆台上放了许多玉石串,供她搭配着玩。沉木案桌上摆着毛笔,连宣纸都备好,用镇尺压住。
杨芮坐下,从包袱中拿出匣子,放在灯下细细观察。
这是个机关匣。匣子只有拳头大小,机关锁四周雕刻许多细纹,杨芮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源头来。匣子上面有刻字,用金粉描了许多遍。但描摹者似乎并没有耐心,金粉出了刻字框架,将字体模糊,看不出原字来了。
她解了一路都没有解开匣子。
杨芮侧过身,举起匣子,又顿住。她不是没想过直接摔开木匣,万一里面藏着玉珠一类,那岂不是办了坏事?所以还是重新观察匣子上的锁。
锁上每一个小块上画着符,一组一组试总能试出来。
蜡烛燃尽,最后一滴蜡油顺着烛台滴落,杨芮才从中抽出思绪。
床边蜡烛燃得久一些,杨芮摘掉灯罩,吹灭烛火,侧躺在床上缓缓睡去。
晨光熹微,天际还有云雾未散,云尾染上赤红拖向远处。
突然换了地方,杨芮睡不好,半夜里满脑子都是要查案、查案。好不容易有些困意,隔壁院里传来鸡鸣,此起彼伏。她眯了一会儿,就起身看日出。
杨芮在院子里打完一遍拳,沐浴之后,才等到贺珍派人来叫她一起出门。
此时还早,街市却吵闹,人烟阜盛。
酒楼前,蔬菜、鱼肉一筐接一筐运入后厨;茶楼前,支起了摊子,开始陆陆续续上茶;小摊上更是摆满各式各样玩意儿...到处透露着繁华。
贺珍带她去最近的面馆,要了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杨芮小时候就喜欢到这家店里吃面,如今再尝一尝,面汤依旧鲜美,面条也很劲道。搭配着小菜,两碗下去,不成问题。
店里客人不少,相互认识的人扎堆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贺珍时不时问她一嘴,大多时候都在埋头吃面。
杨芮吃得差不多,神游间,身后谈话声闯进耳中。
“前几天去兰山县走货,听说那里的县丞因为得罪人,全家死在了大火里!那叫一个惨啊!”
“得罪谁?”
“不清楚。能有这么大手笔的还能是谁?除了上京权贵,谁干得出这种事儿?听说...上京私下里新帝都已选好,就差个时机。你且瞧瞧,这朝堂又要更新换代喽。”
杨芮放下筷子,回头装作看风景,视线落在谈话人身上。
妇人一掌拍在他头上,打得他乱叫,一个眼神制止男子,随即低声训斥道:“你听谁说的?议论朝堂,那是杀头的死罪!”
男子捂着头,缩到一处,委屈道:“外面都这样说,你出去瞧瞧,除了城里还算安宁,外面到处乱成一锅粥了。要我说,咱城里也不远了...”
妇人没了胃口,双手掐腰,眉头紧皱,她看向男子,想着,开口:“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嘶,咱家小儿最近是不是隔三岔五去看戏,回来嘴里神神叨叨,说什么...换人啦,换人啦?”
隔壁谈笑声打断了杨芮偷听,她转回身来,妇人正巧拿着头巾往外走,嘴里念叨着,“不行,我得提醒他着点...”
贺珍吃完两碗,十分满足。他靠在椅背上,时常与路过的客人打招呼。
“表弟,帮我查一件事儿。”
贺珍坐好,笑眯眯地点头,“表姐说。”
杨芮拿起筷子,手指一翻,倒过来,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字,抬头道:“帮我查查这家人,若是查不到多少,就查他家人所在的地方,盯住这家人。”
贺珍倾身来看,又坐好,缓缓道:“查是能查,就是不能自己人查。这种人身边肯定又很多高手。等我待会去码头挂一张悬赏令,包查清!”
吃过早饭,贺珍要去码头上看货,本想带杨芮一同去,但她拒绝了,只好在店门分开。
这一条街,许多铺子归属贺家。贺珍让她看到喜欢的物件儿,就买下来,结账时算到他头上。安顿好后,贺珍还有些可惜,又劝了遍,还是行不通才离开。
北街小摊更多都是老人买些手工制品,用来补贴家里。一条街,这样的小摊不下十个。老人坐着矮凳,靠在墙边晒太阳,等有人来才睁开一只眼,瞧瞧是谁。
杨芮在摊子前挑选石头,正想着如何开口打听,不远处,响起一阵骚乱。
老人们连摊子都不看了,张望着往那边看。
杨芮循声走近,茶楼前,两三人被府兵架着拉向县衙。几人挣扎着求饶,痛哭流涕喊叫着“再也不敢”等一类的话。
府兵冷冷看着他们,只道:“全部带走!论罪处置!”
“敢问婆婆,这是怎么个事儿?”
婆婆抬眼,就见女子像极了江湖人士,长发高束,一身男子行头。她便不想理,装作没听见,吆喝着卖豆腐。
下一刻,手中被塞进一串铜钱,杨芮笑盈盈地指向一块还未卖出的豆腐,温声道:“婆婆只管告诉我,这些豆腐我都要了。”
婆婆惦着手中铜钱,塞进袖中,才道:“你也别怪我不说,这种事情,还真不能拿到明面上。若是让人知道了,那真是要杀头呀。”
“那婆婆悄悄告诉我就行,我不会乱说。”说着,她从香囊里拿出另一串铜钱,又塞回去,依旧笑道:“婆婆只要讲清楚了,这些都是给您的谢礼。”
这婆子见到一大串铜钱,惊讶了一瞬,抬起浑浊的眼睛左右看看,推着车让她跟上。
走出人群,婆子才道:“这些书生文人啊,犯的是狂妄之罪。他们口无遮拦,天天在茶楼里叫嚷,说这天下,早就易主之类的话。这不,有人来治他们了。”
果然还是因为朝政之事。这样大规模议论、不满现状、点名道姓的骂人,实在是被冲昏了头脑。这种明摆着吃板子的事情,依旧有人蒙着头踏上去。
“这些人也是闲得发慌,整日无所事事,就喜欢在茶楼中指点旁人......被抓了也是该的。”婆子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同杨芮说,“前几日抓了一些人,不知怎么放了出来。其中就说啊,是罗刹的庇佑......呵,整日读书,读到那里去了?看事情都不如我这个老婆子。自诩着是文人墨客,净说些疯话。要我说,还是该!吃不到鞭子不知道疼。”
“罗刹?”杨芮抓住关键字眼,直接问她。
婆子看着杨芮,越看越眼熟,居然觉得似曾相识。但对方眼眸过于锐敏,心中发慌,又觉不识。婆子回过神,咽了口吐沫才道:“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我无意间听见过,罗刹教有句谶言,很得他们心意。天天拿着谶言做文章。”
她说完了,见杨芮还在沉思,又推动车子原路返回。推动一会儿,又重新折返回来,将一块包好的豆腐递给杨芮,似无意道:“这块豆腐拿去,就不多收你的钱,这些个正是那串铜钱能换来的重量。”
杨芮反应过来,忙道:“谢谢婆婆。”
她拦住婆子,又问:“这谶言您听过吗?”
“没有,即使听过,这文邹邹的东西,我哪能记住。”婆子摆摆手,边走边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定是见过的,长得这么出众,咋就是想不起来?”
杨芮拿着一大包豆腐,慢慢地走着。
谶言之所以为谶言,就是因它玄。而大多是人又认为,玄之又玄,是为真。
很多人都会被谶言模糊双眼,只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从而,被有心之人操控,成为首先丧命的螳螂,接着就是黄雀得利。
她没有注意脚下,踩在一堆碎石上,幸亏反应快,及时扶住身边的树。
杨芮低头,看向差点绊倒她的碎石堆。
应是孩童在此玩耍时留下的,碎石都很薄,面却很宽,使它能够堆砌起来,长时间不倒。
杨芮蹲下,将一片碎石捡起来,反复看去,又放下,冷冷道:“但更多时候,谶就好比楼阁,用一桩桩梁架夯起。”
有人,在利用谶言离间。
至于离间什么,答案清晰明了。
恐怕,源城这几日有大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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