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狱中定情

东厂狱的夜,总比别处要沉几分。

戌时末的梆子声刚过,最后一点残光从三丈高的铁窗里退去,只留下半轮残月悬在铅灰色的天上,清辉透过窗棂的铁条,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像刀子一样的影子。天字号牢房里的霉味比白日更重,混着石壁渗出来的潮气,黏在沈清辞的青衫上,冷得像一层薄冰。

他裹着萧彻昨晚带来的旧棉袍——那是件玄色的棉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洗得有些发白,领口还绣着半朵暗纹莲,是萧彻早年在东宫当差时的旧物——指尖还是冻得发僵。棉袍上带着静尘轩炭火的余温,还有一丝极淡的、萧彻身上独有的松烟墨味,可这点暖意,在东厂狱的寒气里,像投入冰湖的火星,转瞬就快灭了。

“窸窸窣窣——”

黑暗里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不是巡夜狱卒的铁链声,也不是风刮过窗缝的呜咽,是从牢房最里面的稻草堆后传来的,轻得像老鼠啃噬稻草。沈清辞猛地抬头,攥紧了袖中那枚“萧氏忠魂”残玉——玉面冰凉,上面的裂痕硌着掌心,是萧彻昨晚临走时塞给他的,说“捏碎了,我就来”。

可下一秒,他就松了手。

因为那道黑影从稻草堆后站起来时,他看到了对方腰间悬着的短刀——刀鞘是黑檀木的,刀柄上缠着深青色的绳,是他见过无数次的,萧彻的刀。

“是我。”

低哑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刚从密道爬出来的喘息,尾音还沾着点寒意,却像温水一样,浇在沈清辞紧绷的心上。萧彻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支火折子,“嗤”地一声吹亮,橘红色的火光瞬间照亮了他的脸——眼下的青黑比前两晚更重,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玄色夜行衣的袖口还沾着泥点,显然是走密道时蹭到的。

沈清辞刚要说话,就见萧彻从另一个怀里掏出个铜制的暖炉,递到他面前。暖炉还冒着热气,隔着薄薄的锦缎套子,能摸到里面跳动的温度。“刚从静尘轩带过来的,还热着,你抱着。”

沈清辞接过暖炉,掌心瞬间被暖意裹住,连带着心里的寒意也散了些。他看着萧彻走到稻草堆旁坐下,将短刀解下来放在腿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巾,蘸了点随身携带的酒,开始一点点擦拭刀身上的血迹——那血迹是暗红色的,已经半干,显然是傍晚留下的。

“又去拦国舅爷的人了?”沈清辞轻声问。这两天,国舅爷派来的死士就没断过,有时是伪装成狱卒的,有时是从密道爬进来的,全靠萧彻和东厂的旧部拦着,他才能安稳待在牢房里。

萧彻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只“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没什么,几个小喽啰而已。”

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映在萧彻的侧脸上,将他下颌的线条衬得更冷硬。沈清辞看着他擦拭短刀的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却布满了薄茧,虎口处还有一道浅疤,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就是这双手,握着东厂的权力,握着复仇的刀,却也会为他递来温热的桂花糕,为他挡下致命的刀。

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沈清辞往前挪了挪,靠近萧彻,火折子的光刚好照到萧彻的左臂——夜行衣的袖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正从里面渗出来,染透了里面的绷带,像一条狰狞的蛇。

“你的伤口……”沈清辞的声音陡然变紧,伸手就想去碰,可指尖在离布料还有一寸的地方,突然停住了。

他想起前两晚,萧彻为了护他,左臂被刀划到,他想帮着包扎,萧彻却猛地收回了手,眼神里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抗拒,只说“不用你管”。后来他才从张千户嘴里知道,萧彻的左臂上,有一道从肩到肘的长疤,是十年前逃亡时被国舅爷的人砍的,那是他家族灭门的印记,也是他最不愿让人触碰的伤口。

沈清辞的指尖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可就在这时,萧彻却主动抬起了左臂,将划破的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声音比火折子的光还要暖:“没事,你帮我看看。”

沈清辞愣住了,眼睛瞬间有些发热。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到绷带,能感觉到下面温热的血,还有绷带下凸起的、长长的疤痕轮廓。他动作极轻地解开绷带,生怕弄疼萧彻——绷带一层层解开,先是新添的刀伤,不算深,却还在流血,再往下,就是那道旧疤。

那道疤很长,从左肩一直延伸到肘部,疤痕的边缘已经泛白,却依旧狰狞,像是一条凝固的血痕,刻在萧彻苍白的皮肤上。沈清辞的指尖轻轻拂过旧疤,能摸到皮肤下凹凸不平的肌理,心里的疼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连呼吸都变得发紧。

“当年……一定很疼吧?”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萧彻看着他垂着的眼睫,在火折子的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蝴蝶的翅膀,轻轻落在他的心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不会回答,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却又带着化不开的沉重。

“十五岁那年,中秋节刚过,宫里就来了人,说父亲通敌叛国,要抄家。”萧彻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石壁上,像是在看十年前的景象,“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躲在书房的枯井里,井口被忠仆用石板盖住,我能听到外面的惨叫——母亲的,弟弟的,还有家里下人的,一声比一声凄厉。”

沈清辞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萧彻的皮肤里,却又立刻松开,改成轻轻握住萧彻的手臂,像是在给他力量。

“我在井里躲了三天三夜,”萧彻继续说,声音很稳,可指尖却微微发颤,“井里又黑又潮,只有一点点水,我靠着啃井壁上的青苔活着。第四天,忠仆偷偷掀开石板,说家里的人都没了,他要带我逃出去。可我们刚跑出城,就遇到了国舅爷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的旧疤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却又很快被疲惫取代:“忠仆为了护我,被他们砍死了,我也被砍了一刀,就是这道疤。我滚下山坡,掉进了一条河里,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漂了很久,竟然被一个老船夫救了。”

“老船夫问我是谁,我不敢说真名,就说自己是孤儿。他养了我半年,我却偷偷跑了——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活着,我要报仇,要为家里的人报仇。”萧彻的声音渐渐变低,“后来我听说,宫里在选小太监,我就自阉入宫,隐姓埋名,从最低等的洒扫太监做起,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

这是萧彻第一次,把自己的过往,完整地告诉一个人。

十年的隐忍,十年的痛苦,十年的仇恨,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扛着,像一匹独狼,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然后继续前行。可现在,在这个冰冷的牢房里,在沈清辞面前,他却愿意卸下所有的伪装,把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他看。

沈清辞再也忍不住,伸手,轻轻抱住了萧彻。

他抱得很轻,像是怕碰碎了萧彻,可手臂却紧紧地环着萧彻的背,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对方。他能感觉到萧彻身体的僵硬,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的松烟墨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心里的疼和心疼,混在一起,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以后,我陪你一起。”沈清辞的声音哽咽着,把脸埋在萧彻的肩窝,“你的仇,我帮你报;萧老将军的冤屈,我帮你洗;国舅爷和太后,我们一起扳倒。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他缓缓抬起手臂,紧紧回抱了沈清辞。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被人这么真诚地拥抱。没有利用,没有算计,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心疼和温暖。他将脸埋在沈清辞的发顶,能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墨香,那是常年与书籍为伴的味道,干净又安稳,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十年的黑暗里。

心里的仇恨,十年的痛苦,好像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萧彻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把沈清辞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清辞,我从未信过人。在这宫里,所有人都想利用我,要么怕我,要么恨我,我以为我这辈子,只会为了复仇活着,复仇之后,就随家里的人去了。”

“可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值得我守护的人,还有值得我期待的未来。”萧彻抬起头,看着沈清辞的眼睛,火折子的光映在他的眼里,亮得像星星,“我想活着,想和你一起活着。想和你一起去江南,看春天的桃花开遍山野,看夏天的荷花映满池塘,看秋天的桂花飘满庭院,看冬天的梅花傲立雪中。想和你一起,过安稳的日子,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沈清辞看着萧彻的眼睛,里面满是认真和温柔,还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脆弱。他知道,萧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

他踮起脚尖,轻轻靠近萧彻,唇瓣轻轻碰了碰萧彻的唇。

很轻的一个吻,带着沈清辞身上的墨香,还有火折子的暖意,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萧彻的唇上。萧彻的身体瞬间僵住,随即,他反客为主,轻轻扣住沈清辞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火折子的光渐渐暗了下去,最后“嗤”地一声,彻底灭了。

牢房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残月,透过铁窗,洒下淡淡的清辉。两人的吻很轻,却带着彼此的温度和决心,像是在冰冷的黑暗里,点燃了一束永不熄灭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缓缓分开。沈清辞的脸颊滚烫,心跳得飞快,却还是抬起头,看着萧彻的眼睛,声音坚定:“我等你。等我们扳倒国舅爷和太后,等我们为萧老将军翻案,我们就去江南,一辈子都不分开。”

萧彻紧紧握住沈清辞的手,指尖扣进他的掌心,像是要把这个承诺,刻进彼此的骨血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好,一辈子都不分开。”

窗外突然传来巡夜狱卒的脚步声,还有铁链拖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两人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靠在稻草堆上,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和心跳。

月光透过铁窗,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这一刻,没有权宦,没有清流,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复仇的重担,只有两个相爱的人,在冰冷的牢房里,在残月的清辉下,许下了一生的承诺。

萧彻轻轻抚摸着沈清辞的头发,心里满是温暖和坚定。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凶险,国舅爷的阴谋,太后的算计,朝堂的暗流,都还在等着他们。可他不再害怕了。

因为他有了沈清辞。

有了那个愿意陪他在黑暗里前行,愿意为他卸下伪装,愿意和他一起面对所有风雨的人。

沈清辞靠在萧彻的肩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满是安稳。他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清流风骨”的书呆子了,他愿意和萧彻一起,在这波谲云诡谲的朝堂里,走出一条属于他们的路,一条虽难,却充满希望的路。

牢房里很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月光依旧清冷,寒气依旧刺骨,可两人的心里,却像燃着一团火,温暖而明亮。

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无论是复仇的路,还是未来的路,他们都会一起走下去,再也不分开。

萧彻低头,在沈清辞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生的承诺:“清辞,有你真好。”

沈清辞笑了,抬头看着萧彻,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萧彻,有你也很好。”

两人相视一笑,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看向窗外的残月。

月亮很圆,清辉遍地,像是在为他们的承诺,做最温柔的见证。

感觉好别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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