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咸鱼

晚空开始飘起鹅毛白雪,院里那株结着几颗花苞的桃树披上了一层浅浅的雪霜。

男子强忍着胸口传来一阵心绞悸痛,垂在宽大袖袍下的指尖发着麻。

毒发作得比他所预期的要早……

他微敛起眼睛,望着桃树下裹着披风偷抹眼泪的少女。

在来蓬莱前他便让赵宁去查了这位十年寸步不离青园的圣巫女。

她的家族背景一片空白,历年来勤勤恳恳按时按量地给朱孝南送药。

如今却推三阻四的,是真不懂死字怎么写还是装不会写。

荫翳里,文祯明两道凛冽目光钉在少女的身上,仿佛要将其望穿。

檀稚觉身后传来踩雪窸窸窣窣的声响。

惊哧转身一瞬间,余光瞧见金丝织绣的蟒纹。

随即一只手从狐裘内伸了出来,青筋隐伏在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里。

面纱静然飘落到水面,盈满水后沉入缸底。

清澈的水面倒映出紧绷着的脖颈,一张暴戾恣睢的侧脸——

以及一双戾气横生的眼眸。

男子骨节分明的五指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力度之大仿佛要掐进肉里。

檀稚双脚渐渐离了地面,双手本能地抓着那只青筋暴起的手。

腹腔内的空气一点点被抽离,每一次挣扎犹如有无数根针扎入,窒息感将她所剩不多的神智淹没。

檀稚抬眸撞进一双杀意露骨的眼眸,盈眶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眼底渐起了雾色,视线所及的那株桃枝开始扭曲。

“你可知那些宁死不屈的女将军入了诏狱是什么下场?皮被鞭笞得绽开一条条血痕,肉在烙铁下发出诱人的香味,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在里面待不了半刻便将自己祖宗都交代清楚。”

少女头皮发了麻,强撑着一点理智艰巨地摇摇头。

“你一拖再拖,棋子太过娇惯放纵只会变成一团垃圾……”

话音未完,钳在脖子上的五指少顷间失了力。

少女的身体如脱线的纸鸢倾落在池缸旁。

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原本发白的脸颊渐恢复了红润。

檀稚抬起头望向藏伏在月影斑驳下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红紫相融在两片薄唇上,方才扼住自己喉咙的双手捂着胸口极力地颤抖着。

近乎一瞬间她意识到眼前男子的不对劲——

他体内的毒素发作了,而且毒之深已然入肺腑,黑白无常来索命了。

文祯明额前冒着细汗,两道皱在一起眉下是一双病态的,宛如死人的眼眸。

雨夜,雨点滴滴答冲散地里潮湿的泥土,两颗浑浊不堪的眼珠在雷电频闪间乍现入眼。

檀稚心跳急促而紊乱。

周遭的声响都湮灭流散在耳外,耳边回荡起似隔着旷远山峦而来的滴答声。

她神色惊悸地瞥了一眼双眼狠狠盯着自己的男子。

转身捞起浸入缸底的面纱,脚步趔趄得离开了。

少女撩起裙摆疾步走在水榭长廊下。

声音惊扰了夜里藏在树桠里的乌鸦,扑扇着翅膀,黝黑的羽毛在空中划出几道静谧的弧线。

回到房间,锁上门闩。

单薄地背着木门缓缓滑落,双手紧抱着双膝。

昏暗而熟悉的环境渐渐让檀稚找到了仿佛在娘胎里的安全感。

悬月高挂,桃枝映在窗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喑哑的月色勾勒出脸颊的轮廓,铜镜里少女脸色略显憔悴,眼底反映着皎净微渺的光。

少女解开披风,拔掉青丝缠绕的长簪,额前垂下两缕碎发挡住眼尾处多出一颗小红痣,是炭火灼出来的小疤。

差一毫厘便会入眼。

檀稚六岁开始钻研各种炼丹之术。

她不是医师,对于医书外的疑难杂症,不会治。

方才纷乱中一瞥,男子衣襟松散,青筋腾起的颈侧,星星点点的黑血凝聚在皮肤下。

明显是常年食用某种毒物才会有的中毒症状。

他死了吗?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死了吧,他毒中得那般深,死亡对于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

雪下了一整夜,琉璃瓦顶积了厚厚一层雪霜。

积雪滚落压断了偏生的桃枝砸去停落在院里的乌鸦。

嘶哑而低沉的叫声惊扰了仍在睡梦中的少女。

煦日阳光透过窗纱洒在少女浅睡的脸上,眉梢轻轻一动。

檀稚从被褥里伸出手来揉揉眼睛,浅浅伸了个懒腰,筋骨都舒展开了。

好像很久没像今天这般一觉睡到自然醒,睡到人间饭熟时,心底竟冒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微敛的窗户一阵淡淡的桃花清香飘入户。

那株从别院移植过来的烂桃树种了六年终于在今年开花了。

檀稚享受着这一刻的安静祥和,时间仿佛倒退回到文祯明来蓬莱送药材之前。

刚推开门便听到,“阿稚,终于肯醒了?”

檀稚闻声而望,下一秒提着裙摆朝那名女子奔去。

一颗黝黑的脑袋埋进女子的颈侧,亲昵地蹭着,嘀咕责备道:“阿姊,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少女撞个满怀,周楠依脚步微微不稳,托盘上热气升腾的南瓜粥在碗里一荡,险些洒出来。

她宠溺一笑道:“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我吗。”

檀稚准备抬起头来,发间的朱钗却缠绕住了周楠依的发髻,“啊,阿姊缠住了,别动。”

“小时候你老乖巧安静了,怎么反倒越长大越冒失了呢。”

“被阿姊贯的。”檀稚抬手去解了那支朱钗,眉眼弯起一轮小月牙,朝周楠依浅浅一拱鼻子。

“现在还学得油嘴滑舌的,来先把粥喝了,知道你肯定睡到大晌午的,特意熬的南瓜粥。”

周楠依牵着檀稚的手来到凉亭石桌旁,浅笑道。

檀稚身体一愣,笑容凝在嘴角,“阿姊,我对南瓜过敏。”

周楠依突觉手心里的手格外滚烫,连忙扯开话题道:“我在蜀州游历时打听到你阿父阿母的消息。”

阿父阿母……

多么遥远而陌生的词。

檀稚柳眉一舒,视线轻轻落在院里桃树结出的花苞上,唇角勾了勾道:“我不想找他们了。”

“为什么?小时候不是一直求着阿父寻你的阿父阿母?”

周楠依将那碗南瓜粥往石桌一放,垂眸盯着少女道。

“现在挺好的,日出睡日落继续睡,快活似神仙,他们当年既要弃我,今日我何必自寻忧愁?”

少女手肘撑在石桌上,手心往脸颊一捧,眨眨眼对上周楠依似有所愁的目光。

南瓜粥升起缕缕热浪遮蔽了少女眉眼,竟让周楠依看不透少女眼底神光里的飘然,真是越来越不懂她了。

周楠依垂下眼眸,望着粥面倒映出的一只乌鸦停落在枝桠上。

“当下宦官专断国政,朱孝南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朝中老臣看不惯他们已久,眼下正是楼塌前的平静,朱孝南死了你便要……”

陪葬皇陵。

“阿姊还是这般深谋远虑。”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眸毫无情绪起伏,如常一般含笑望着她。

周楠依抬眸触碰到那束满溢真诚而炽热的目光,对方眼睑下一颗微小红痣刺痛了她。

一时间有种不敢直视之感。

胸口忽然浮现一股沉怒,宛如脱缰的凶兽四周乱窜,惹得一阵烦躁。

怒其不争不抢,只因她内疚。

“下午我要出发去京城了,这次一去不知以后是否还能相见……”

“阿姊不回蓬莱了吗?”檀稚眼底泛起一阵失落。

“回,但不知何时能回。”周楠依道。

檀稚浅浅吸了下鼻子,过了好些许将心底翻涌的失意强行压下去,调整情绪才缓道:“愿阿姊一路平安。”

周楠依抬手轻抚她的秀发,“阿稚应该多与青园里其他姐姐多走动,别老是把自己困在庭院里。”

少女身体微不可见地一颤,低垂眼眸摇头,“不了。”

“昨夜,东厂的人急急忙忙地出了蓬莱,今早侍女发现他们房间都空了,你可知发生了何事?”周楠依突然问道。

文祯明走了?

月夜里,一阵痉挛扭曲的脸映现上心头,寻医去了吧,短时间回不来了。

檀稚紧绷的身心缓缓一轻,“大概是青园太小,容不下内尊大佛吧。”

她起身走近那棵桃树,手抚上有些湿润的树皮,继续道:“阿姊你可知,六年前种的那株烂桃树今天是第一次开花,你来得正巧。”

“听阿父说,你被东厂的人带走了,他们逼迫你什么了吗?”周楠依视线从未触及那棵树。

檀稚垂下眼眸道:“炼丹呗。”

一只绣花鞋踹松散了地上堆积的白雪,然后再踏平。

周楠依静坐在凉亭昏暗处,微风拂过广袖上绣着的展翅而飞的白凤凰。

*

“文大人,你体内的毒已蔓延至肺腑,现在只是暂时封住穴位将毒压制住,不能再拖了,要尽早……”

“我自有打算。”文祯明静靠在床榻上微敛眉眼,强行打断了医师的话。

逆光的半边侧脸如山峡深邃而神秘,引人一探究竟。

医师摇摇头自知劝不动,手已开始收拾药箱。

赵宁一拱手道:“知问从京城飞鸽传书,言,已查到李丞相当年私吞修渠的公款藏在蓬莱梨花院里一名花魁那里,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一边说我们东厂结党营私,一边搜刮民脂民膏,都不是好东西。”

文祯明微侧着脸望着他不说话,支起修长的食指,撑在太阳穴上轻一抬眉。

赵宁抬眸,只见线条硬朗的侧脸,细长的眼睫倾垂。

一股恶寒无形中攀上心间,才意识到说错话了,浅浅一抿嘴。

“回京自领杖刑。”文祯明敛回视线,慢道。

“是,知问信中还有一事……”赵宁不着痕迹地往后挪半步才敢道。

文祯明眼角一瞥,“什么时候,你竟学会了说话只说一半,这是要让我猜?再领鞭刑二十。”

赵宁紧绷着身体,头皮微微发麻。

“知问还查到了陛下与圣巫女炼丹的事,宫里每月底便会往青园送一颗半成品丹药,圣巫女然再将上月送来丹药炼好返还给宫里……”

一声嗤笑,近乎是一瞬间文祯明就明白了,一个小姑娘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房间内沉静至极,一扇木窗仿佛将街上嘈杂的纷扰隔绝于世,怎么也透不进来。

赵宁强忍自己呼吸,怕一眨眼明天不知躺在那块土里。

“赵宁,传信回京,圣巫女钻研长生之术十年,已修得长生之丹,明日启程回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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