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羲轩和白婉茹在隐阁里住下。宁卿一下子有了玩伴,也就不再每天去承剑阁磨剑,三人在百花山里玩得不亦乐乎。离开白府的伤心也消了大半。
长林依旧太平,街道上各种声音混作一团。日子缓缓过去,极剑宗带走了两个孩童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昌黎。慕名而来的人挤在白府门前,却失望地发觉只有几个婢子守家。
白铭鹤又不知去了哪里。
春夏交接之时襄州的草木才迎来复苏的机会。楚的疆域一直延伸到襄州北部,越过茫茫雪原,就是浩瀚无涯的北冥之海。
也许是上天有意阻碍,襄州与雪原之间,生生隔了一道天堑。
大地在这里裂开,绝壁屹立在边境,直下千里,像是被用利斧劈开一般陡峭。零星几点城镇散落在十数里外。
先帝净康年间,这里还是一片繁华。无数修行之辈想要跨过裂缝前往北冥一窥天道,却纷纷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有后人持聚魂灯招引魂魄,也不过失望而返。
因此崖下一方土地名扬天下,众人叫它做死生牢。生不能入,死不能出,魂魄不能归,绝了轮回的念想,就是锁住了生生世世。
不过二三十年,附近村庄中人外出采药时临近绝壁,却意外看见崖下血海翻涌,众鬼厮杀,号哭凄厉,惊吓至极,纷纷迁居避灾。然而亲眼目睹了惊世惨像的十几人。当夜就失了神智,常常无端尖声喊叫,拿了刀向村中人拼命挥砍,不见血光誓不罢休,如此心焦神躁,没多久就一命呜呼。
于是死生牢永远地成为了世间绝地,再无人想越过这里去往虚无缥缈的北冥,百年繁华也随之像流水似的褪去,在大雪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三四月北疆的风仍然寒凉,出来采药的人寥寥无几,乘车出行的尽皆紧闭帘子,空旷的平原上只听见急促鼓点般的马蹄声。
在跨过裂谷的那边,渺无人烟的雪原上,扭曲着生出了一片血迹样的暗红,它所到之处冰雪退散,深褐色的土地得以瞧见天光。
红色一直向前蜿蜒,停在一洼素白里,缕缕青黑色烟雾交绕翻腾,愈演愈烈,竟然纠缠出了人形。
昏沉天空被夜色吞没,连带着雪原也骤然无光。星辰稀疏,淡淡的月色爬满天幕,寒凉漫过无名山脉,死寂弥漫成长。
黑暗里,天地交接的尽头走出一袭青衣,他沉默地向南走来,每一步都慎重小心,落地之处却无一点足迹。
稀薄的光明在他身边徘徊不去,随着衣襟飘飞融成淡淡一片。冷白的肤色衬托得浓墨重彩的眉眼过分艳丽,目光却清寒如霜。
他从冥间来,带着辉光。
一直走到绝壁旁,垂眼向下看去,目光穿过云雾缭绕。
那里有座坟墓,埋下一捧热血,一场悲欢。
他向空中迈出了步子,跨过天堑,落到宽厚的土地上。
冷风从雪原深处吹来,白雪皑皑藏住了所有蓬勃生机,凋零枯败,一并模糊了生死的界限。
心外层层防御在闻嗅到一丝草木芬芳时骤然崩溃,他跪在陌生的土地上,泪流不止。
迟来的春风吹化了草地上的冰霜,踏着夜色,他独自回到繁华人间,带着北疆一捧沙土。
琼楼玉宇只应天上有,能工巧匠耗尽毕生心血终于将其搬进洛阳。
百里长街灯火辉煌,赛过了天上星光,把国都映照成天上仙境。
先帝离世时只给新君留下了初露盛况的山河。丧葬之礼未完,萧关就遭魔族大军来犯,端州不战而降,军师祭酒领着兵马长驱直入,江山危在旦夕。
四圣多年不问世间事,力挽狂澜救人间成了空话。
京中六殿已做好了捐躯赴国难的准备,大小宗门亦是封山闭谷,横剑西去。人人都以为将要流血漂橹,伏尸百万,倾覆之际雁山脚下生出一朵朱红色虞美人。
大军之前开出无穷无尽心头血般的花海,花瓣脆弱易碎,却比所有神兵利器都更为锋锐。
两方对阵,黑云压城,却听不见一点厮杀声,军师祭酒披着甲光走进遍布山原的虞美人。
月余,魔族撤军,天子下令重修端州,各地医士工匠不远千里奔赴而来,却发觉大军入萧关后秋毫无犯,未伤一人,未损一物。
惊诧于这极不寻常的行径,两方都称颂军师祭酒的治军之道。书生慷慨激昂的言辞与修士出鞘的刀剑一并封存,轰轰烈烈一场战争消退得悄无声息。那片虞美人,由是封神。
天下终于明白,先帝英明一世,去世后留给新君护着这锦绣江山的,不仅仅是民心所向,而是宫中那位虞娘娘。
她本是一朵虞美人,乱世之中在湘水畔遇着先帝,从此相伴辗转河山里,直到海晏河清。
身不得男儿列,史官几笔就略过当年经历,战火中她是否立下功劳早就无从知晓。从前人们只津津乐道先帝与她情深似海,现在奉她为神却不知其究竟姓甚名谁,实在尴尬之至。
朝元有仲春祭天游的庆典,无论哪朝哪代都依此习俗,虞娘娘只在这一晚会端坐鸢楼上。因此,祭天游的声势越来越浩大,四方来朝者隐隐多过了万寿节。
明日又是祭春时。到处都是穿行不止的车马。凡俗要求着个与达官显贵的机会,以此平步青云;修士寻仙问道不怎样看中这些浮名,但对于道成飞升有着刻骨的执念。虞娘娘是一座窥不见顶峰的高山,横亘在二者间,使之达成微妙难得的平衡。
年轻的帝王向站在澄星台上的单薄身影俯身行礼。
“明日祭春,天下在鸢楼候您。”
和暖春风将柳絮洒满洛城,也吹散天上沉沉灰云,许多颗星星从遥远处探出身子,明亮而安静,像是江南人家门前开得热烈的小花。
她问:“虞美人开了吗?”
“开了。”
“多谢。”
虞娘娘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反倒是在一旁的皇帝听了这样悖逆君臣礼节的事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看着项延垂下的眼微微出神。
“我不会走,江山稳固,我比任何人都更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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