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阁毕竟是隐阁,出离尘世之外,听不见人间繁杂的声音。
魔族离边关越来越近,偶尔朔阳关将士午夜梦醒,就能听到大漠深处呜咽的羌笛声,在明月如霜白沙似雪里显得忧伤又悲怆。
那是魔疆里独有的乐器,天生一副凄厉音色,回环曲折,摄人魂魄,与魑魅形态恰相照应。
不必多说,领军者一定是神秘莫测的军师祭酒,他与别的魔都不同,似乎对人间怀着怜悯,战无不胜,却从未让大漠成为尸山血海的地狱。
人魔从来没有隔得这样近,天下甚至以为又到了盛世将倾的危难之间,大军却在大漠中寻了一处绿洲,驻扎下来。
再无动作。
没有人愿意打碎这样危险的平静,时间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中悄然流过。
宁卿说先生很快就会回隐阁,祝羲轩忐忑地等了大半个月,却一点影子也没见着。
茗姨把白婉茹带去了后山,两人难得碰面,一同玩耍更是少之又少。宁卿整日侍弄满山的花,还要抽空去磨剑。祝羲轩没有想到修行之途竟然这样无趣。
他自己没有修为打不开藏书阁大门,漫漫长夜只能独自对着天空出神。
隐阁所在的这座山峰并不高峻,但也许是与外人间隔的缘故,星月铺在眼前,银河流转,似乎伸手可得。祝羲轩躺在草地上,枕着手臂,生出无限向往。
就像是他本来就属于天际,浩渺星河是真正的归宿。
他忽然很想见未曾谋面的先生,或者说,找到他的道路。祝羲轩对于飞升没有什么念想,他只是喜欢星空,从前听说书人讲过,大能者仙去,就是魂归星海。他想,能终生与天地为伴,必然死而无憾,那便是比飞升更令人羡慕的。
他披着星辉入睡,于是梦里也有翻涌的星河。
也许星光有安眠的作用,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依旧去承剑阁找宁卿,却扑了个空,转回竹林中去,竟然一人也无。祝羲轩这才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
先生带着大师兄回来了。
宁卿半夜里感知到承剑阁中剑意涌动,欣喜若狂,当即冲到后山呼唤闭关的虞茗,顺带把睡梦中的白婉茹也吵醒了。他本来打算去小楼,却看见门户虚掩,想来屋中人是在山里不知哪一处以天为被,席地而眠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欢欢喜喜地乘鹤下了山。
此时看见祝羲轩一脸愤懑,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愧疚,但下一刻又被激动所取代。
他远远地向身后招手:“师兄,先生,小师弟在这里啊!”
祝羲轩闻言急忙整顿衣衫收敛神色,捏出一个微笑向着前方,无比乖巧。
一个老人懒散地骑着驴摇摇晃晃地过来,毛驴抬腿堪堪避开一朵小紫花,再落下时就踏上了祝羲轩面前松软的草地。
一个青年跟在后头。看上去不过只是弱冠之年,乌发用玉簪随意挽了,与右耳一颗玉珠相得益彰。
祝羲轩看的书大多是奇闻异事,对诗赋了解甚少,仅止于从前书塾里读过的篇目和到了隐阁后找到的几本集子。
但是现在他立刻就想到了。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世上真的有担得起这八个字的人。
并且和白石郎的艳绝天下不一样,大师兄俊朗得纯粹又干净,站在山野里,带着满身的花香。
他的确是配得上宁卿五六年费尽心思打理出来的百花山。
宁卿得意地拍拍祝羲轩肩头:“我就说你看了大师兄,也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祝羲轩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带了嗫嚅的意味:“先生,大师兄。”
老人伏在驴上仍然神色慵懒,挥一挥衣袖:“知道了,知道了,年轻人要多动动,我先去睡觉,润秋在呢。”
祝羲轩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毛驴载着先生在百花中撒欢,踏歪了许多蓬勃生长的草木。
宁卿咬牙切齿:“驴子你还我花!”
苏泽笑意盈满了脸颊,揉了揉宁卿软软的头发:“要明天少给它一个果子吃吗?”
“师兄,你把小师弟忘了。”宁卿不满于自己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师兄形象陡然坍塌,又实在过于喜欢苏泽眉眼弯弯的温柔样子,于是一边往苏泽身边凑,一边拉过祝羲轩的衣袖,诚恳地说。
苏泽看向不知如何是好的祝羲轩,仍然笑着:“我是苏泽,先生许我表字为润秋,你叫我什么都可以,随你意愿。”
祝羲轩想了想,恭恭敬敬地对着苏泽行了一礼:“大师兄。”
苏泽拉着他站直身子:“在隐阁里不必拘谨,先生不重这些繁文缛节,我们都是一样的。把这里当家吧,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的地方。”
他说话的时候是温和的,好似春雨,让祝羲轩觉得自己在脚下这座百花山生了根,在土壤里蔓延发散,长成一片温情。
祝羲轩不知道平常人家怎样生活,十一二年来他与白婉茹相依为伴,渐渐懂得白铭鹤非凡俗中人,他心中有牵挂,也许是远在京城的柳娥,也许是从前经历过哪一般意难平,总之是缠绵漫长。于是无暇顾及两小童太多。
因此白府对于祝羲轩和白婉茹来说,虽然是家,但是本应该有的天伦之乐是远远不足的。
但是隐阁很好,他和婉儿都在这里,宁卿也很好,虞茗亦然,苏泽更是。
只是先生好像十分懒惰。
不过没什么影响。
祝羲轩喜欢这里,应该就是像家一样。那么这里就是家了。
在宁卿不舍的眼神里,苏泽带着祝羲轩回了小楼,他在林荫下站定,右手抚上面前树枝投下的阴影,虚无中竟然就显现出了一道屏障。
他说:“走吧。”
藏书阁并非阁楼,而是一方不甚宽阔的天地。千万本书静默地陈列其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是能够把这些书读遍,就能看尽人间百态。
“不只是现在。”苏泽道,“还有湮灭在过去的,甚至是未来的。”
那些文字是无数人笔尖划过的年年岁岁,是非成败沉浸在墨迹里,光阴从此永垂不朽。
苏泽说:“小师弟,这就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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