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赈灾银(六)

风念安的耳朵充血,好似被人捂住了,听不见一点声音,钟离烬只能看向淮东。

淮东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正犹豫时风念安已经压下不适,耳朵上糊的那层隔音罩逐渐消解,一片漆黑的视线也溶解似的慢慢恢复。

只有沉重的心跳声还在脑子里回荡。

他下意识捂住胸口,问淮东:“人怎么样?”

他没避讳钟离烬,淮东也就直说了:“伤口简单处理过,但一路疾驰,感染很严重,一进门就晕倒了。郎中刚看过,性命无忧。”

没等钟离烬问,他就主动说:“我把淮北派去收集凤州和并州的赈灾情况,看来是被人发现了。”

钟离烬一皱眉:“你暴露了?”

“不知道。”

很难说是不是背后的人在警告他。

风念安:“我先回去了,有事再联系。”

他扶着淮东出门,钟离烬赶紧把大衣给他披上。

他目送风念安的车走远,流光站在他身后问:“您怎么知道他会帮忙打听黄继明的事?”

“因为汀州的高岭土矿。”

马车已经走远,钟离烬还面带忧色地远远望着:“那根本就是一个不挣钱的生意,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一直不敢回姚子同的信。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关停矿场。”

他只是没想到风念安会这么利落地答应,他以为这人的习惯,会先推诿犹豫一下,到迫不得已再出手,就像以往。

“姚子同在京城吗?”

流光:“呃……需要我去调查一下吗?”

他的职责范围真的不包括这个。

钟离烬摇头:“算了,不重要。”

他只是觉得,如果姚子同一直不在京城的话,那说明风家对于风念安的立场可能已经默认了,但是风家认不认都不大重要,他在乎的只是风念安站哪边而已。

因为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跟京城这群人站在一边的。

他的目标只是当好陛下的棋子和人质,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回到长平关。

如果跟风念安的追求相悖的话……

那真是一件,叫人闹心的事。

十分闹心的事。

但是好在,看起来这件闹心的事似乎不会发生了。

……

“谁?”

丞相府里,赵建德刚听完孙焦的汇报,说有人在暗中调查各州府的实际赈灾情况。

孙焦:“看行事作风不像汤御史。”

汤绥调查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不屑于偷偷摸摸,就连去海城查黄继明都只是打了个时间差,从来没有隐瞒过身份。

这次这人却隐姓埋名,暗中搜集各处粥棚、水利工地、农户的信息,还试图潜入户曹偷看账本。

“人走了?”

“不清楚。他惊动了节度使的人,被追杀了一天,最终消失了,不清楚是否已经离开并州。”

赵建德没说话。

这个人的作风让他想起来陈翠翠案时,那个换掉他留给芍药名单的人。

还有后来凤州,他留了个钩子在宝莲商号,等着钓鱼,却一直没有人咬钩,他总觉得是有人提醒过,否则钟离烬不大可能避得开。

还有这次,汤绥是怎么突然想起来查赈灾银的?

这背后一直有一根看不见的搅屎棍,立场不明,逮谁咬谁,做事还很干净利落,一直是只见影子不见人。

“严查,一定要揪出这个人。”

赵建德觉得,这应该是他离这根搅屎棍最近的一次。

……

风念安回去时淮北刚醒,面色苍白。

他按着他的肩膀没让他起来行礼,刚想关怀两句,淮北抢先开口:“并州户曹守卫森严,连县曹衙门都有人日夜巡防,属下试图潜入,却不小心暴露自己,引来追杀,没能完成您交代的事。”

他愧疚地低下头。

“无妨……”风念安一边拍拍他的胳膊表示安慰,一边又觉得不对。

一个户曹而已,有人看守是正常的,但日夜巡逻就有点夸张了吧?

“凤州也是如此吗?”

“不是。”

风念安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贪了钱的人开始防守了,但比他慢了一步,所以淮北在凤州时行动还很顺利,到了并州就受阻了。

“他们发现你的身份了吗?”

淮北立马摇头:“属下做过伪装,也没有留下任何身份信息,少爷可以放心。”

这风念安就放心了,起码他还没暴露。

“没事,回来就好。”他压了压被角:“你安心养伤,缺什么从库房拿就行,不要多想。”

淮北从枕头下面拿出来几本账本递给他:“凤州已经查清,都记录在册了,并州尚未来得及。”

风念安接过来,又叮嘱几句才离开。

门外淮南正守着,风念安把他叫到僻静处低声吩咐:“伤了淮北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沿路盯着,看看是谁的势力在搜寻他。”

回到书房,他连夜把凤州的账看完,发现按照淮北调查的情况来看,凤州实际赈灾用银不到十万,户部账目上至少虚报了五万两。

风念安对此并不意外,因为他在甘县接管政务时就差不多摸清汀州的情况了,虚报程度比凤州还夸张。

只是目前缺少并州的实际账目,只有凤汀二州的账目想要翻案几乎不可能。

而且……

他看一眼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

来不及了。

……

第二天,大理寺将卷宗整理完毕,彻底封存,赈灾银贪污案雷声大雨点小,来去匆匆。

汤绥再不承认也没办法,虽然他在户部账目上发现了问题,但缺少地方数据作证,并不能说明什么。

而且结案后他再没有理由调取户部档案。

就在汤绥一筹莫展、风念安考虑要不要铤而走险,再派人去一趟并州时,姚子同给他回信了。

信里说,位于海城的承平钱庄去给他打听了一下,发现黄继明确实有一笔来源不明的入账,表面上写的是他妻子经营粥棚所得,但实际上他派人去查了一下,他妻子的粥铺生意很一般,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盈利。

这基本就可以断定他是收受贿赂所得,只缺一封搜查令。

但下面姚子同说的另一件事却让他有些不理解。

姚子同说,他遇到马正德了。

马正德就是在赈灾银遭遇五府山山匪抢劫失踪后,被派去寻找丢失的赈灾银的人。

他怎么会跑到福州落花港去?

按太子和张安胜的说法,五府山的山匪已经被清剿干净,赈灾银只是被他们藏起来了,怎么逼问都不肯说,那么这个藏匿的地点必然不会距离五府山太远。

而落花港临海,在福州边缘处,跟五府山隔着差不多一整个并州加福州,他跑那去干什么?

而且老早他听说寻找赈灾银的事被交给马正德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这马正德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二世祖,陛下为什么会同意让他去寻找赈灾银?陛下虽然有时候很……难以理喻,但在钱的问题上从来都是分毫必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淮东推门进来:“淮西回来了。”

“怎么样?”

淮西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垂头丧气:“好消息是我没受伤,坏消息是我什么消息都没查到。”

三位榷仓主簿流水清白,没有任何来源不明的财产。

他小声嘟囔:“还不如受伤呢,淮北起码带回来凤州账目了……”

被淮东踹了一脚。

风念安虽难掩失望,但对此也早有准备。

淮北在并州受阻,还受了伤,可见背后的人已经反应过来,开始消除痕迹,由于时间充足,做得十分干净利落,那淮西查不到什么就很正常了。

他坐在书桌前,盯着面前摊开的一桌子账本,揣手沉思。

屋子里寂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灯芯不时爆开的声响。

他从小接触生意经,对数字的敏感度常人不能及,此时纸笔未动,但面前所有账本汇合后得出的种种结论已经写在他眼前虚空中。

凤州实际使用的赈灾银不到十万;凭借他在甘县赈灾时接触到的也能大概预估出汀州的花销,大概在七八万左右;那一共也就是不到二十万。

虽然大概能猜到并州的数据,但毕竟缺少佐证,猜测是不能当证据的。

并州的真实情况只能靠别人去查了。

靠谁呢?

他自己肯定不行,这是个马蜂窝,捅完要蛰他全家的。

风家如果真的家风清正廉明到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在这样的染缸里存活到现在,毕竟他们家不像汤绥,有丹书铁券保命。能稳住地位到现在,一半靠风守礼、风守义兄弟俩在外塑造清官形象,通过国子监远扬美名,包一层金玉其外;一半靠风念安跟奸臣暗中勾结,稳住根基,发展他的败絮其中。

一但“其中”不“败絮”了,“其外”的“金玉”必然也坚持不了几天,在没有保命的家伙之前,他不能跟贪墨势力翻脸。

所以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还是得交给汤大人去办。

他说话够分量,能压住人,而且地位威望摆着,没人敢动。

他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账本里挑挑拣拣,拿出来一部分,叫来淮东:“避开眼线,给汤老送去。”

只要他能再想办法搞到并州的数据,这些证据足够再翻案一次。

他目送淮东出门,再三叮嘱他要避开眼线。

汤绥毫无预兆地盯上赈灾银,背后那群人必然会调查原由,如今距离结案还没过去几天,有心细谨慎的可能还没把留在汤绥身边的眼线撤走。

临近腊月,外面北风呼啸,风念安穿着单衣站在门前,看着窗上的水汽。

这次如果成功,三司会审是必定的,案子被彻底翻开,牵扯甚广。

从前有这样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第一反应绝对是怎么瞒住,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拿起刀,划开这纸糊的太平。

风雪欲来,是时候准备退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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