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早晨，双田依照预定的时间上山，不少族亲和密友来送。天下着小雨，亲人们围着双田的棺材见过最后一面后封棺。双田死了多日，瞧着却像是睡着了，拍拍肩膀就会醒来。Orion跟几个中年男人站在一起，主家发烟、塞红包，拍着肩膀说就拜托各位了。他们露出了然的表情，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过两年再要一个。主家抹一把脸，摆摆手走到一边。Orion象征性地吸了两口烟，转手给了银宝暄，银宝暄左右看了看，没看见许猷汉就拿在手里吸食。许猷汉不准他吸烟，每次被抓住都会被警告，嗔怒的许猷汉，他笑了笑。正想着，一转身就看见捧着双田遗照的许猷汉，皱眉眯眼的一瞥，颇有腔调，使人忽略疤痕。他碾灭香烟，假装没看到许猷汉的表情。他们一块儿去了院子里，抬龙杆的人们大喊一声“起”，在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中抬起棺材，走到队伍里。Orion站在左前方，单肩扛龙杆，空手抄进雨衣兜。
雨澌澌不止，王兰哭喊不止，大娘大姐们去拉她，劝她，一时间分不清时仪式的表现方式还是借助仪式的真情流露。说到底那是她的孩子，从她身上结的果。他们吹吹打打地进入开垦规划过的山，来到村里划给双田的坟地，周围满是叫不出名字的树，手臂枝丫抻着张着不断地讨要、索取，长形的坑洞突兀地躺在那处。他们将棺材平稳地放进去，再哭一阵喊一阵，土填下去，生死就平了。死对死者来说是一秒钟的事情，这一秒钟死就永远死，对亲者来说是一阵一阵的事情，在这一阵里是死，在那一阵里是雨，是云，是一段模糊的天气。他们不能原路返回，原本凝聚成一行的人们一个个地选择自己能接受的路线回去。Orion故意落后几步，拍了拍江书南的肩膀冷声道：“现在不是一个好机会吗？”说完，Orion往前快走了几步，很快消失在绿色中，只那一抹金色却怎么也无法隐藏。
江书南心跳如鼓，身边没有他人，闵以轩、薛盛，还有那两个女人全如雨水散落在各处，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和Orion的对话，这是个好机会，拿到凶手牌风险大但收益大。Orion帮了他，多半会拿到反牌，那时候他们就真的是一伙的了，不怕会输。想到此，江书南追着颜色而去，身边的人愈来愈少，树愈来愈多。世界呈现出一种吊诡的宁静，他没发觉环境的变化，也没发觉跟在身后的闵以轩，眼光死死地扪在愈来愈近的颜色上，鬣狗悄无声息地出现，前肢压低，目光笔直专注。它瞅准时机扑向银宝暄，噗的两声，非常利索轻微，是砍断骨肉皮的声响，血粪漫天。
江书南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精神体被Orion的刀腰斩，另一把刀从他的脖颈处穿破，他回头，想看到底是谁暗算了他，没有看见，真凶躲在他的视角盲区。他倒在地上，感到手摇镜头的残酷与美学并重的真实意义。他看了几十年的电影，研究了几十年电影，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设计拍摄的镜头比得上他死前的这一刻，这一段——世界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的玩具，蒙上一层过曝的光线，每个事物波光粼粼，那张带着温柔笑意也难掩无情的白脸孔，以零星血痕为点缀而使其失去人形而拥有非人性的姿态，这张脸如此的清晰明确，他永世难忘。江书南张着眼睛咽气，在转世投胎后的每个午夜，一遍又一遍地做这个梦，做这个梦。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立，没看江书南的尸体，同步似的转头望向西边，能看见许多树冠与天边火红的云彩，还有躲藏在树后的闵以轩。银宝暄不见踪迹。他躬身伏地，谨慎小心地远离他们，因恐惧与江书南的死状而心跳如鼓，浑身的毛孔吐出冷汗。他不敢回头看，害怕一回头就看见他们的脸与刀，他不要死在这里，不要变成精神病。手成爪型轻按泥土，以壁虎的姿态前进，叶片扫过他的脸颊与衣裳，簌簌的点头送行的植物们围在他。没走多远，一双蓝色板鞋出现在眼前，此刻他无法思考，头脑呈现白纸的状态，在生死跟前领会无。他张着嘴扬起脸，光线是一道笔直的剑身扎在跟前，目光向上攀援，紧实纤长的小腿，短裤，蓝上衣，金发辫，以及天使的面孔。天使高举右手，泛着蓝色冷光的剑与其手臂平行，剑尖对准他，目光与寒芒同时掉入他的身体。那剑贯穿他不过噗呲一声轻响。
“你，你，好——”他说完就死。血肉滋养这片土地的动物、植物，语言凋零了。
银宝暄踩在他的背上拔出剑，拿他的衣服蹭掉鞋边的泥与草去往他们身边，一路的血痕，直到剑凭空消失。许猷汉已擦净自己与Orion的脸孔，正在搓少量溅到Orion雨衣内的血迹，银宝暄不喜欢看到许猷汉蹲在Orion身边的样子，挤开许猷汉，他来处理这血点。许猷汉笑着唉哟一声，让Orion找找口袋里有没有牌，不知道它们怎么做到的，牌面像魔术一样出现在人们身边。Orion摸出一张黑牌，外形上像长牌，正面转向许猷汉，纸面用宋体写：反。背面没字。Orion说：不是常规本哦，把他们杀了。许猷汉答应声，前后口袋摸了一遍没找见，刚“诶”了一声。银宝暄便搓净血迹，站直身道：“你外套没带过来，肯定在外套里，我们先回去。”
许猷汉怕冷，夏天会盖稍厚些的被子，穿长袖外套。下雨的缘故才脱掉外套穿雨衣。他记得外套就搭在写礼那张桌子旁边的长凳。他们回到许家，个个的耳朵上别着粉花朵，身上的麻布留在了山上。大多数人走了，只剩下许家的族亲和一些面生的男子女子站在院子里说话，大约是玩家。两三张圆桌摆着早餐，他们没去，散散地或站或坐，等着看许猷汉的牌面，回来的路上已经确认银宝暄拿到平牌，背面写着两行行小字——“任务一，捉住红狐狸”“任务二，指认真凶”。许猷汉拿起黑外套往内袋摸去，拿出长牌一看，果然是凶，背面仍然没字。他用身边的油灯点燃长牌，眨眼便烧成灰烬。
“那我们先装平牌看看情况，等第一次会议结束之后再瞄目标好啦。”许猷汉走到Orion身边说，眼睛却盯着银宝暄，手指传达出自己的意思，等到他点头再看Orion，Orion无所谓此时杀或彼时杀，提出他就答应，做事情不要想太多，想得越多，做得越少。他们悠闲地吃饭，银宝暄没吃多少，坐在院子边沿整理发与衣襟。和他一个颜色的老太太正在和许歆奶奶聊天，交握的手就能看出双方谈论的话题的亲密性和脆弱性。祖母昨天没来，到县城看说身体不舒服的银四儿了，今天才赶回来，饭没来得及吃一口就和她推心置腹地聊起来。下一辈的关系没影响她们，少女时就认识，互相是这世上唯一知晓对方梦想、抱负、怨恨、情思的人。聊得泪眼婆娑，银宝暄注意到就难以转开眼，老年的友爱给以他一种永生不灭的感受，不会分手的爱。想到为了爱自己，爱许猷汉读的那些书。本质上他是为了爱许猷汉才爱自己的，这种逻辑关系很诡异，但却是事实，因为他们说，不爱自己的人就无法爱人。然而许猷汉没有向他要过爱，他自己想给而已。许猷汉常常给他一种什么都不需要的感受。
这时候，一个乍着手臂的男人扎进院子，以他为中心激起眼光的涟漪。他的身上涂满红色，是血，他叫喊着：死人了，死人了！许多人围住他，有人打了水来给他擦脸，银宝暄没有动，远远地看着混乱的场面。不用想也知道，闵以轩和江书南的尸体被发现，他大约是摔倒在他们身上，颇受惊吓。有人靠近他身边，穿运动服的女生。她细声说：“你好，你是玩家吧。”银宝暄偏脸看她，不言语。她自我介绍，口吻慎重、紧张，说自己的名字小小地破了一下：我叫——边清。她不是这么容易胆怯的人，但面对银宝暄，紧张得不像是自己。或许是因为他过分美丽的外形吧，和如此美人说话，太类似于求爱了。银宝暄看着她用夹子夹住的刘海，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不像Orion的名字那样有名。
“你有和谁约好要一起吗？”她尽可能地笑得柔软而自然，这是她第一次下本，没有能组队的伙伴。她以为银宝暄是女人，远远地判断了很久觉得既像女孩又像男孩，既美丽又英气，最终认定是女人。他的声音略显中性，像是佐证她的猜想。银宝暄不知道她对他的看法，露出丁点笑容回：“没有，你要和我一起吗？”
“如果你方便的话，因为游戏开始了嘛，两个人会更安全一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的紧张消散了许多，拉她的手去嘈杂的人堆里听男人讲述碰到尸体的经历。双田顺利入土以后，他先去撒了泡野尿才往山下走，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从眼前跑过，他当时不知道怎么了，追着它在山里头乱转，跑到半山腰的位置，忽然被绊倒了，爬起来一看江大娃儿遭砍成两截。他的心像岛屿坍塌沉没，往旁边跑，又被另一具尸体绊倒，他以为，是狐狸杀的。连滚带爬地下山来报信。一帮子男人涌上山，女人们派出启容和匡莹华去村长办公室打电话到镇上报警。或许是因为语言里有红狐狸出现，大多数人认为是狐狸做的而不是人做的，对凶手的恐惧与猜测少，对狐狸的恐惧愈深。
村子里不少人知晓红狐狸的事情。因着靠山吃山的特性，除种田以外，草药、蘑菇采摘，打猎不是什么新鲜事。时代不一样以后，打猎的人少了，进山多半是采草药摘点蘑菇之类的，再不然挖点竹笋，遇到野鸡什么的，馋的才猎。以前还打猎那段日子里，深山里什么动物都遇得见，狐狸是相当受欢迎的猎物，肉别人吃不吃不知道，皮反正很值钱。不少人上山为的就是狐狸，猎多了，短时间内基本难以再找见狐狸了，当时的老猎户宣称这一片山的狐狸已经猎干净了。有些人不死心，带着目的搜山，几乎住在山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和狐狸有关的事情。许多人不敢再去红杉林周围。
银宝暄对“和狐狸有关的事情”有兴趣，靠得稍近些，想听得更清楚，但她们不再继续讲了。看到他在听，刘忻愉更是挡住嘴巴，小声对她们说：那个的屋里不就是碰到了吗，小田儿跟那个屋里的情况就是一样的嘛。哎呀，这回子反正也不要管，不要说，让警察去调查，查不查得出来跟我们也没关系。银宝暄稍微躬身和刘忻愉平视，发辫悬在空中：“姐姐，那个屋里是哪个呀，什么事情呀？”
刘忻愉噘嘴摆手赶他，讲：“小孩儿管那么多干吗，去耍，耍腻了就回去念书，听多了你妈跟我闹我才招架不来。”
“我妈这段时间没在村里，怎么跟你闹？姐姐跟我说说看吧。”银宝暄的口吻甚柔软，隐隐却能听出点凉丝丝的感觉。许猷汉曾经说他，就算是甜言蜜语也是冰箱里冻过三天三夜的甜言蜜语。
边清被这个场景逗笑，把他拉到身边，对他说：“我去问吧，我在这个本里不是小孩身份。”没等他回答，钻进她们身边亲昵而自然地拉着她们的手讲话。她喜欢和稍微有些年龄的女人在一块儿，她们身上无一例外地拥有一种近乎母性的气味，不论生育与否，俱拥有。与她们谈话不是求爱，只是说话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