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传媒大学二单元三楼的老房子，门窗大开，初冬的冷风贯穿而过。

苏卿云被吹得脸色发青，但她却没有关窗，寒冷能让人的思维和情绪都冷静下来，这是她目前正需要的。

自正夏时节，江晏搬出家里后，近半年的时间，苏卿云只见过女儿两次。直到，四十六天前，彻底失去女儿的音讯。

苏卿云日日夜夜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担忧那个可能性。多年前，她的丈夫就是这样了无音讯的。

如今，女儿又是如此。

她按了按因焦虑狂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往门边看，似乎看到了同样身穿制服的战友们，捧着遗物上门了。

“妈，怎么不关门啊？”

苏卿云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的女儿，穿着空荡荡的黑色外套，一脸笑意地扶着门框，粗糙地踩掉鞋子，赤脚一步步向她走过来。

“妈？”江晏走到沙发边，伸出食指在她妈妈眼前晃了晃。

她妈妈一直保养的很好，成为异能者后更显得年轻，但这会灯光下的脸颊，却能看到明显憔悴的黯黑和细纹，眼周有着长久睡眠不好的瘀青。

江晏瞥到茶几上的平板里，切成了无数的小屏，上面内容都是各地区牺牲名单，以及乱七八糟的政.府动向等等。

她的心猛揪了起来，不敢想象苏卿云这些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江晏半跪下来，晃了晃苏卿云的腿，再次低低叫道：“妈…”

她的声音又轻又薄，仿佛怕自己哭出来一般。

苏卿云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又捏捏肩背，上下摸了摸她的脸颊。

妈妈冰凉的手，冻得江晏本能地瑟缩一下，但她更往里蹭了蹭，试图拿自己的脸颊让手温暖起来。

苏卿云似乎意识到了，转而搭在她的衣服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的崽崽，这是去什么地方了啊？都没有饭吃吗？”

她又握住江晏的手腕，圈了圈，说道：“你看看，瘦得都空荡荡了，腕骨都能抵着掌心了！”

江晏瞬间眼泪都下来了，她强忍着，埋在苏卿云的腿上小声说：“我想吃妈妈煮的面条。”

“好好…”苏卿云的脸上露出连日来少见的笑意，轻轻摸摸她的脑袋，说道：“快去把拖鞋穿上，别冷到了，妈给你煮面吃。”

“好，谢谢老妈。”江晏埋着脑袋蹭了蹭她妈妈的腿，收敛一下情绪，起身笑着亲亲苏卿云的脸颊，“那我去穿鞋啦。”

江晏换上拖鞋，就去检查家里的供暖设备是不是出问题了。

联邦多点开花的变异出现后，各大城市都进行了一轮地毯式的筛选检测工作，像江晏家所在的闵都中心区域已经进行过两轮检测了。

江晏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检测是怎么做到的，毕竟一个月前，她们查变异还得靠各种线索，等做过融合实验的人或者妖突然变异，才能发现。

但，她刚刚从各种保密报告里得知，突然出现的检测手段，准确性相当高，目前各大城市的核心区安全是有保障的。

江晏之前就怀疑瑞安上层和政府有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但海辰药业爆炸这么大的动静，本应该引起各方重视关注的问题，在变异大爆发后，联邦完全抽不出人手来继续善后调查了。

她不得不猜测，瑞安至少是联邦境内的瑞安，说不好本来就是联邦内部的高层在控制。成立所谓的先行者小队调查变异，很大可能就是派系斗争的产物。

江晏的唇抿成一道略带讥讽的弧度，她低头检查完供暖系统，发现只是妈妈没有打开而已。她微叹了口气，开了供暖，合上系统防护盖，走到厨房门边。

初冬的傍晚，天气格外阴沉，厨房灯光下苏卿云的身影，带着一圈模糊的影子。

江晏靠在玻璃门外，静静地看着厨房里妈妈忙碌的身影。

“你站那干嘛？去休息一会啊。”苏卿云瞥到靠在门外的女儿，像往常一样让她别碍手碍脚。

事实上，以现在满世界弥漫的恐惧氛围，再加上母亲对女儿的了解，苏卿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女儿肯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但只要江晏还活着，就是安心的。既然女儿不愿意让她担心，那她也会尽量假装生活一如往昔。

江晏听到妈妈赶人，不仅没走，反而拉开了门，笑道：“妈，最近太不安全了，搬去来叔那边住怎么样？”

来星束住在早年部里分的房子，那边小区隔壁就是部队家属院，安保比起这里强的多。最主要的是，缉妖部这个大雾前就和妖族打交道的部门，有很多特别的装备，当年的住宅区也有特殊的禁制保护。

如果可以，江晏恨不得让她妈妈换个身份才好，但这不现实，反而会更糟糕。她也不能把血样的问题向妈妈泄漏一丝一毫，就像林闻竹建议的一样，最好的做法，就是自己假死。

她必须要尽快为自己准备一个新身份。但一个没有漏洞，经得住查的身份，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且，她的死，必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尸体最好能化成灰。

再此之前，她得继续做好一个先行者小队的队长工作。

江晏脑子里滑过一串计划，余光不经意间看到了厨房垃圾桶丢弃的枯萎花苞，已经不是让她过敏的向日葵了，看起来像是蔫掉的红玫瑰。

她妈妈没心思打理，来星束明显也没空送花了。

江晏心跳一顿，古怪地不适了一瞬。

但她没有多想，林闻竹剖了她的心脏后，她经常会有不适。这也提醒她，假死前，她必须找人检查她的身体。

江晏捏了捏鼻梁，在心里给自己列了列处理清单。

苏卿云听到江晏的话，切莴笋丝的手停在半空，扭身抬头看向她的女儿，“你来叔也说过几次了，但是我搬走了，你回来怎么办？”

“病毒是全球爆发的，而且，联邦已经控制住了，这里很安全。”

是的，对于变异，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新型病毒，针对所有族群的可怕病毒。

江晏不知道这自欺欺人的解释是何必，恐慌并没有因此减轻多少，小城市防护力量不足的区域，仅仅一个变异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联邦的检测也是有漏网之鱼的。

但这些消息，普通民众是不可能知道的，联邦信息的控制，超乎想象。

江晏还在思索着怎么劝说她的妈妈，就听到苏卿云仿佛压抑了很久，颤抖的声音。

“小晏…能不能别干了？”

江晏瞬间觉得喉咙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得无法呼吸，顿了很久，才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句，“妈，对不起。”

这句话像是某种开关一样，江晏本能地抱住了妈妈，再也克制不住地埋在她的肩膀处，低低地呜咽起来，“至少…现在还不能辞职。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需要一些时间来处理。”

“妈，真的对不起。”

苏卿云只感觉肩膀一紧，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她的心尖锐地刺痛起来，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放下刀，抬手拍拍埋在肩膀处掉眼泪的女儿，轻声安慰道：“别怕啊，崽崽。妈妈只是担心你，但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妈妈在的。”

江晏下意识更抱紧了苏卿云，她的悲愤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极度想把瑞安炸了，把让自己卷进这团乱里的叶薇和林闻竹也一并宰了。

这个操.蛋的世界！普通人根本没有正常生活可言。

苏卿云最终还是决定搬了家。

那依依不舍，一点点清理打包她小时候的玩具，衣服，旧式小摆件的模样，让江晏窒息不已。

江晏忍着杂糅的酸楚，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清了一遍，务必不要留下一根毛发和皮屑。

她第二天清晨到缉妖部时，院子里梧桐的黄叶铺满了碎石地，踩过去的嘎吱声，伴随着风声，但就是没有说话的声音。

这些日子，几乎所有人和妖都在外执行任务。

江晏踏进先行者小队办公室时，惊讶地发现除了林闻竹，队员们竟然都在。

徐栢穿着整套的西装，坐在位置上手里捏着平板，不过月余，已然褪去了当初独自审讯时的青涩不安，整只妖都沉敛起来。他对面靠着椅子昏睡的霍冬青，顶着硕大的黑眼圈，也是满脸憔悴。

就连变成缩小版本体趴在桌上的黎白和孟江，这两只妖的狼脸和虎脑袋上，都能看出明显的疲惫不堪。

孟江知道江晏今天回来，早早过来守着了，没想到连那只白狼也没迟到。

江晏进来的那一刻，她就仰头睁大了圆溜溜的虎眼，从桌子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化成人形，落地便一把抱住门边的人。

抱住的同时，孟江还不忘伸手揉揉江晏的脑壳，又忍不住嚎道：“我去，小江江你这是执行的什么保密任务，怎么瘦成这幅鬼样子了？我的胸都硌得慌。”

江晏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心下一乐，反手拍拍孟江的肩，以示自己无事。

她本来去瑞安就是执行的潜伏任务，失踪的时间里，叶薇直接以秘密任务为由，挡了来星束。至于司想，在海辰药业爆炸前就被林闻竹通知机智地撤退了。但他因此又失去了一段记忆。

江晏无法判断林闻竹的精神力究竟在什么程度，司想一个B级妖，身上还有植入的防护设备，本体还是熊猫，说是林闻竹的天敌也不为过，就这么轻易地被串改了一段记忆。

她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问题。

江晏被孟江抱得动弹不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拿胡萝卜慢了一拍的徐栢，也窜了过来。

徐栢红眼睛里交织着震惊和心疼，胡乱地把小萝卜往她手里塞，又比划道：“江队，我下去给你买点早饭。”

“别忙活啊，我吃过了。”江晏笑了一下，拉开不撒手的大老虎，边往办公桌走，边说道，“时间紧迫，咱们简短说两句，等会和想哥他们一起去协助检测。”

霍冬青听到动静才缓缓醒来，站起身，捏着一包肉干，想要说点什么，但见到江晏走过来，他又下意识地假做无事般试图把肉干往身后藏。

江晏见状，绕了半步，主动伸手拿了肉干，道了声谢，便转身坐到自己的办公位，低头翻了一下桌上放着需要签字审批的文件，立马毫不拖泥带水，直入主题。

“我不在这些天，大家辛苦了。协助检测的任务，我看了报告。之前冬青和大江都是分散跟着军队，黎白和兔子在情报科也受累了。”

“但现在，不必了。等会冬青和大江跟我去南区贫民窟，黎白和兔子给我们提供技术支持。”

黎白照旧趴在最里面的桌子上，慢条斯理地梳毛。这会林闻竹的位置上没人，她正好抬抬脑袋就能看到江晏的正脸。

清晨的微光印在她的脸上，因为过瘦，脸颊的颧骨突出，被印出了一层薄薄的阴影，轮廓像是某种深刻的雕塑。江晏坐在光暗交错边，极深的眼睛里，罕见地带出一股冷酷的味道。

黎白像是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才是真正的江晏，不笑的时候，那股特有的军人气质，锋锐地像把能破开黑夜的利剑。

她垂下脑袋，懒洋洋地准备跟风把爪子里的梳子送给江晏，便听到办公室的门嘎吱一声，突然开了。

大家齐齐看向门边。

林闻竹披散着长发，踩着高跟鞋，一身可以马上去参加晚宴的黑裙，配着银色的项链，修长的指间还戴着同款的竹节戒指。

刹那间，先行者小队办公室都显得光彩夺目起来。

她都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边，声音冷漠地吩咐道：“黎白，跟我来。”

黎白抖了抖银亮的皮毛，顺势收回递到一半的宝贝梳子，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林闻竹屁大点时，就是个逮着烧她尾巴，毫无尊老之心的死孩子。长大了，更是傲慢，说一不二，难相处的要命。

她听到这死孩子的口吻，就觉得没好事，好不容易江晏回来了，能呆在办公室休息几天，可别折磨她了。

黎白慢吞吞地抬腿，指望着江晏挑战一下林闻竹，但事与愿违，直到她悠悠地跳下桌子，江晏都没有开口的迹象。

反倒是惹得林闻竹不耐烦了，瞥了眼腕上的手表，直接控制着她四肢车轮似地往前冲，差点就撞上墙壁。

“等等。”

黎白仿佛听到了天籁，林闻竹也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你们先去下面拿装备吧，我马上过来。”

江晏话音一落，除了有点大条的孟江，都意识到他们队长和副队之间的氛围很不对劲。

霍冬青和徐栢立马一左一右拖着还想叭叭啥的孟江走了，大白狼更是悄无声息地开溜。

办公室只剩下一人一半妖。

林闻竹站在办公室门边，观察到江晏搭在桌上的指甲剪短了，几乎陷进肉里，青色的血管被薄薄的肌肉包裹着从手背蜿蜒而上。

很合适，也很干净，但确实是瘦得过分了。

“需要我做什么？”江晏在说放在联邦研究所总部的血样，需要她怎么协助。

林闻竹听明白了，淡淡道：“你什么也做不了，管好你自己的事。”

江晏很难不想再给她来一刀，忍了忍，低头点了根烟，笑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既然放她出来，那就是她还有比实验，更高的价值。但江晏并没有发现，她还有什么值得林闻竹冒险的地方。

林闻竹眉头轻轻拧了一下，几步走到江晏桌边，抬手就拿掉了她唇边的烟。

“别抽烟。”

“林大小姐，未免管得太宽。”

林闻竹并没有被激怒，她的目光被江晏的唇吸引了。厚薄适中的唇，没有往日健康的红润，一张一合间，带着一丝病态的乌青。

她难免想到前两日的那个吻，江晏生涩的反应，大概也是初次接吻。这让她的心情不错。

但那种情况下的反应，又很难作数。

林闻竹只要一想到这人的前搭档纪知弦，有可能在这两片温润的唇上，印下过痕迹，嫉妒和暴躁的情绪瞬间就冒了头。

她微微抿唇压下翻滚的思绪，移开视线，回到江晏的问题上。

林闻竹不可能告诉江晏，血样是从自己这里丢失的，她只是单纯弥补这个过失而已，江晏不会信这个说辞。

于是，她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说道：“江晏，你骨子里就爱冒险，何必不再继续赌一赌。”

江晏微怔，抬头对上林闻竹黑沉的眸子，完全无法判断其中隐藏的复杂情绪。

但这只半妖冷淡从容的压迫感，逼得她忍不住抬手扯了扯衬衫的衣领，缓解想要立马抬手捏死对方的冲动。

这么瞬间，林闻竹弯下腰，轻轻笑了一声，“别那么急着杀我，等等看我想要什么。”

林闻竹本能或者说潜意识里知道，喜欢人家至少得拿出点像样的态度。但从小所受的教育，让她习惯选择，想要的东西，只要捏在手心即可。

她也没时间去考虑和江晏的关系，这些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加上各种麻烦的事情，已经让她忙得焦头烂额、心绪不宁了。

林闻竹起身，瞥到这人因为她的话，带着枪茧的手指，下意识屈起，拇指过分用力地捏紧了关节，指骨都因此变得红白交错起来。

她垂眸与江晏对视片刻，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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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