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脏或不脏

今日的宵夜是——“拔霞供”

将兔肉剜成薄片,需用筷子在滚烫蒸腾的开水中来回拨动,状若“拨霞”

半熟透的兔肉放置特配的调料中浸满汤汁,劲道紧致的野兔肌腠俞加香气百倍。

侍从们有序铺设好暖炉碗筷,将搭成雪山状的兔肉整盘放在食桌上,准备离去。

长公主进食时不喜人杂,这是府中中上下早已了然的规矩。

沈隐站在人群末流,准备一同离去。

日暮之时他就回到了府上,直到月挂树梢前,他一直在灶上听候待用,方才沐浴更衣之后正欲就寝。

管家来寻——“长公主欲行宵夜,菜品由你决断。”

他定了这道“拨霞供”,无需起锅烧油,现捞现吃即可。

“沈隐留下。”

“诺。”在他的衣袍下摆快要擦过梨木门框前,长公主还是唤住了他。

沈隐突然被这声呼喊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不由得呼吸一紧。

随行的侍从投来意味不明的笑容,

夜半三更,长公主独留沈隐一人侍奉,指向明了。

……

沈隐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纤薄的后腿肉,悬于暖锅中。

锅中的汤水已经滚沸,霸道的蒸汽向上蒸腾,明明足够将沈隐整张脸遮住,却幽微不明,若隐若现。

精致的面容在缭绕的水蒸气里分布呈现,琥珀色的瞳仁如平静湖水里淬出的精粹耀人夺目,两汪清泉石上流,在寂静的夜里潺潺生情。

云雾换了形状,一座陡坡从中拔地而起,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丈量山之高。

紧致的下颚线与热气相处,液化的蒸汽与汗珠直线下落,迈过凸起的喉结,最后归于胸口衣领处,湿了一片,与满身炊烟污渍融为一体。

“你好像有些紧张。”当她的视线落在喉结的那一刻,将他每一次上下滚动在心里悄悄计数。

一,二,三……十……

长公主今日穿了绯粉色绫罗睡裙,青丝随意披落在后腰处用细带缠绕。

纤长的脖颈处今日却多了两道乌青,直视此处于礼不合,他赶忙将视线收回,投入滚烫的汤水中。

汤水中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的上浮,正如他心中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遍遍盘旋。

她今日见了什么人,去了何处……

像他这样的人,府中究竟有几个……

她是否还记得……

当她的声音响起,再次在心里敲响了金钟——沈隐你过界了。

沈隐才将游走的灵魂抽回,筷间的兔肉已然发老。

“专心。”她不甚挑剔,自将兔肉夹入碗中与小碟里的酱汁混杂,再送入口中。

“诺”

府内侍从装束是朱樱圆领袍,沈隐才入府几日,衣袍上就有了深浅不一的印记,油污,兔血,酱醋……

他性好结,十指指盖整齐,指缝无碎泥。额上青丝高束起,与衣领上的油污是两个质地。

难怪君子远庖厨,去入伙房,总会沾染一身污秽。

“异香穿庭过户,在下不请自来以助酒性。”

门外响起一道高昂男声,来到中堂处向主座行礼后,目光落在沈隐身上,语调却失了傲气。

是乐师纪执徵。

前两日他染了风寒,长公主不常传唤他,白日也不在府中,他在夜里闻到兔肉香,想着来中堂碰碰运气。

纪执徵从小在风尘里讨生活,擅察言观色。

眼睛最不容易骗人,也能最快获得信息。

一进门,两人齐双双望着这位不速之客,长公主眼神还是淡淡的,男人的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戾。

沈隐把他当做敌人了,不巧,纪执徵也是。

昨日有大批画师乐人被清出府,就是因为沈隐。纪执徴因昨日染了风寒,闷在屋里,倒是逃过一劫。

“你来了。”萧凌云扭头对着沈隐说道:“你先去沐浴更衣,再去做碗冰酥酪给我。”

沈隐应承下来,走到门口,停下作揖,将自己的为数不多的勇气押上看不见的赌桌:

“长公主,夜已深,切莫贪凉。”

夜风吹过,身上的炊烟味清楚完整的步入鼻腔中,他终于明白为何唤他前去沐浴更衣。

古人云:“君子远庖厨。”

明明一个时辰前,他已经热汤淋身,现下复染炊烟。

“你可以不做。”她没抬头,也没动怒。

她为君他为臣,她贵气昂然,他只能隐入庖厨,炊烟缠身,云泥之别。

他没有不做的权力,也没有越界的底气。

“小人不敢。”

——————————

……

待萧凌云将桌上的兔肉一扫而净,胃府里的空隙被填满,精气温通,伸开双臂舒展肢体,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笑意。

“长公主今日心情甚佳?”纪执徵问道。

她笑了,这很少见。

是因为那个庖厨准备的“拨霞供”吗?

“你先去书房等我,今日我想听你弹《临安遗恨》。”

“诺。”纪执徵识趣先行离去。

见纪执徵离去,春卷走进中堂,萧凌云摇摇头。

“今日,是万骨枯。”

今日的汤水里加的是万骨枯,源自西域,服用之人顷刻便会化为枯骨。

但萧凌云体质特殊,毒药于她,是大补,她现在困意全消。

气血充盈,恨意也是。

如果不是她体质特殊,一定会当场毙命。

旧朝已崩,却将恨意发泄到她身上,风骨何在。

“怎么会!”春卷眉间凸起,昨日她已经把带有万安宁的汤勺换下,敌人或起疑心,或行事更为隐秘,如此明目张胆,不怕被人察觉……

“或许,对方想置于死地之人不止长公主……”

“万安宁和万骨枯都需要用到万山藤。”

万山藤生长在极寒高山,那里仅余江赵两家的属地。

事情就没那么简单却也变得好处理了。

“查!”萧凌云按动指节,清脆的骨擦音伴着鸟啼更添几分骇然:“让皇兄也注意饮食。”

若想让新朝覆灭,光杀一个长公主怎么够,要杀掉皇帝,杀掉千千万万个因前朝坠入人间炼狱的百姓。

“诺。”春卷退下。

……

萧凌云离开中堂,来到侍从浴堂,手上端着墨色丝绸缎袍。

“吱呀——”

“谁!”男人很警惕。

“是我~”女人尾音绵绵。

“长公主——”伴随着热水扑腾的声音,惊弓之鸟被困在浴桶里无处可躲。

萧凌云越过透光屏风,已经来到他面前,眸色低沉,打量着浴桶里的猎物。

害怕,羞愧,恐惧,却又无处可逃。

她突然想到深林里有一种动物,收获猎物后的第一步,先将猎物身上的毛发一根根剔除,再从四肢一点点啃食,直到最后才啃咬猎物的心脏。

沈隐身形高大,坐在浴桶里,却还有四分之一的身骨暴露在氤氲的水汽中。

肌底泛粉不是因为眼前的女郎,是热汤太过滚烫。

萧凌云从袖口处拿出一块绢布,飞速插入水中,快速搅动,半晌,她的手伸出汤面,绢布已经浸湿,向他脸上伸去。

沈隐下意识往后躲,身后就是木桶内壁,两只手紧紧扒着木桶边缘,手臂泛红隐隐红色刷痕。

入浴前,他特向管家要了澡豆,用粗刷清洗身子,试图洗净炊烟之气。

直到表面有红色刷痕,他才感到疼痛。

“恩?”

“小人尚未洁面,恐污了公主罗袖。”

“你觉得脏?”她的目光落在手臂两侧的刷痕。

一定很疼……

“是。”他不敢抬头看,低眸看向汤面,旋涡既起,难以平息。

她左手五指钳制他的下巴,右手捏着绢布细细临摹他的五官。

腰窝深邃,鼻梁高挺,确实美丽。

“嘀嗒——”颌下的水滴滴入汤中,格外清晰。

好皮囊需要活生生血肉供养,不然,她真的很想当场送他上路。

“不脏。”萧凌云细细擦拭后,才将左手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的下巴。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将鼻腔缝隙里的最后一缕栾花香留住。

萧凌云放下衣裳就走了,她只是来送衣裳罢了。

可汤面上的旋涡,久久无法回归平静。

他将自己完全浸入热汤里,试图保持清醒,浴桶边缘不断有热汤滚出,湿了一地。

……

——————————

待沈隐做好冰酥酪来到书房,

丝竹声声声入耳,勉强平静的心湖又再起涟漪。

她侧躺在长榻边,闭目养神,双腿与裙裾交叠搭于榻尾,细指搭在腰间轻敲节拍。

“不愧是徴郎,妙哉妙哉。”

看到他来,嘴角的弧度还没退却,径直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走来,挥手止住了乐声。

为他而来,脸上的笑颜却不是因为他。

沈隐心中的苦涩南平。

待他将冰酥酪在桌面上摆放好。

萧凌云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他看。

沈隐本就身形高大,胸肌明显,宽肩窄腰,一袭墨袍穿在他身上,更添几分贵气。

两只手搭在身前,绷紧了身板,一动不动。

他真是好逗,局促的模样甚是有趣。

他的耳骨就在刚刚,一点点,一片片,一整块烧起了红晕。

萧凌云的手搭在他的衣领上,故意做了停顿,直到看到沈隐喉结上下滚动了几番。

霸道将一侧的衣衫剥开,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又将另一侧的衣衫剥开,如花蕊初开。

萧凌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把两只手从衣袖里伸出来。”她冷冷的命令道,语气谈不上多温和。

这次她没有上手,只是看着他将手从宽大的墨色衣袖里伸出。

细长的手臂因长久的劳作,线条优美。嶙峋的骨节此刻也染上了绯红。

萧凌云将拆下来的衣袖在腰间扎好,不断调整衣物与腰线露出的比例。

冰凉手背无意中划过他的腰线,心却不自觉空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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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霞供”来源南宋林洪《山家清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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