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这股栾花香早就来到他的世界。
那时她年纪尚小,随家人入宫谢恩,迷路到掖庭,就遇上了疯了的妃子将她当做自己女儿。
“孩子,是娘亲,是娘亲啊。”
“陛下,我们的孩子活过来了,你快来看我呀陛下!”
疯妃子如获至宝,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箍在怀中,拳脚不得施展。
她吓坏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却没有办法。
“淑仪!我在这里!”
沈隐制造动静将疯妃子引走,才折返回她面前:“吃吗?”
在掖庭里,沈隐是玥姬诞下的公主,平素都是女子装扮。
“姐姐这是什么?”她蹲坐在地上,小糯米团子在看到糕点的那一刻,一扫阴霾,焕发出晶晶亮光。
沈隐答道:“我新学的糕点。”
“谢谢姐姐。”她接过糕点,小嘴塞得鼓鼓囊囊。“是蜜橘味!”
“姐姐你真厉害,不像我玩着还把自己整迷路了咳咳……”
“慢点,我还有。”沈隐拍打她的后背,清出喉间的糕粉。
待她吃完糕点,又恢复了元气,离开掖庭去寻找她的家人。
沈隐以为再也不会再遇到她。
……
一月后,她又出现在了掖庭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年岁稍长的少年。
远远看到沈隐,就蹦起来向身后的少年介绍他。
“哥!就是他!”
少年远远在一旁站着,盯着此处——冷冰冰的一尊大佛。
不似少女那般明媚。
“你还有糕点吗!我哥也想尝尝。”她蹦蹦跳跳将一袋银两塞到沈隐怀里:“我零用不多,不知道够不够,多谢上次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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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手之劳而已。”他连连退回。
“叫你收着便是!就当买你糕点钱。”
“姐姐!你的糕点好吃!人也生的好看!”她将银两塞回他怀里,不容拒绝。
多亏那包银两,让掖庭的冬季没那么寒冷。
她喜欢栾花,后来沈隐的糕点都做成了栾花样。
后来她又来了几次,以定购糕点为名,给了他不少银两。
多亏那些银两,玥姬最后的日子不算太难熬。
“你要好好谢谢人家,贵家小姐怎么会缺糕点吃……”是玥姬的临终遗言。
在她的一声声夸赞中,沈隐差点忘了自己做的只是最普通的糕点。
她与兄长身着锦服,虽绣纹不甚华丽,但也得是京中朝臣才能买的起的。
糕点做法并不复杂,她的银两完全够买个庖厨入府,做成千上百的糕点。
再后来,萧家远赴西北征战,她不能再来宫里找他了。
临走前,沈隐给她准备了一大包的栾花样蜜橘馅的糕点,身无长物,只能用这些聊表心意。
从这以后,沈隐常常等在掖庭门口,同那疯了的妃子一样,希望能等到那个向他讨要栾花糕的小女孩。
……
终于,有一天她再次出现在沈隐面前。
身着破布衣衫,赤着脚,满身血痕,脸像纸一样白,说话也空浮无力:
“宫女姐姐,我迷路了,出宫该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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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认出他的样子,毕竟过了十年,两个人都大变模样。
他年岁渐长,男性特征愈发明显,只能浓墨重彩的妆容凸显女性特征。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那股栾花香,她自幼钟爱栾花,绚烂一生,不求人怜。她想像父帅那样清敌寇,定边疆。
此刻不知为何,满身血痕出现在宫中。
“站住!别跑!”追兵声骤起。
她猛地将他推入草丛中隐藏,自己转身向另一方向逃去。
她是不想拉无辜之人下水。
沈隐暗中顺着血迹追过去,她被押入一处天牢。
门外有重兵把守,他进不去,只能沿着一道道地窗,焦灼地寻找她的身影。
终于……
她被架在木架上,纤细的手臂上缠满了粗重的铁链。
控制着她,束缚着她,快要将她吞噬……
隔着冰冷的铁窗,他那素未谋面的异母哥哥卫纣帝,正拿着白刀子,一刀一刀往她的身上扎。
卫纣帝两颊的掌痕血印还未凝结,脸上青筋爆起,尖声咆哮:
“竟敢抓我的脸!”
“还敢打我。”
“来人,把那堆萧家的骨头刨出来!剁手跺脚!”
刀刀避开要害,刀刀有鲜血渗出。
一开始她还会喊疼,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死了一般的寂静,只剩施恶者的狂欢。
“陛下,年年有余……”小黄门在一旁提醒道。
卫纣帝恢复了些许理智。
开始拿出器皿接她的血,就连滴落到地面的每一滴都不曾放过,贪婪地趴在地上舔舐。
不过,卫纣帝突然就晕了过去,小黄门仓惶将其被带走诊治。
她也得以从架子上放下来,不过双手双脚还是绑了重重的锁链。
她倒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繁杂的锁链盘在她身后宛若庞然大物。
接着,看守的侍从送进来不少餐食,放在地上便离去。
沈隐将怀里的栾花糕砸在她身上:“你还活着吗!”
“我该怎么救你!”
……
一茬接一茬的糕点往阴暗的地里砸,他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
接下来只能用脚边的碎石,可是这样一定会弄伤她的。
好在地上的人儿终于动了,睁眼看向糕点来的方向,烈日刺目,她只能微眯着,迷糊看着一道人影。
她的脸如纸一般的白,看不见半点唇色,嘴唇微张,重复说着什么。
但他看懂了
没——有——人……
萧——家——没——有——人——了……
“不要睡!等我回来!”沈隐跑回掖庭,带了些粗布衣裳和糕点,又去尚医局找熟悉的小黄门买了些伤药。
很快,他回来了,又丢了一个栾花糕下去,这次栾花糕没有砸中她,而是滚到了她手边。
“不要睡!”
“活下去才能复仇!”
看到眼前的栾花糕,她的眼睛蓦然亮起一道光彩,伸出血手,将栾花糕一点一点塞入口中。
“是啊,要复仇……”
过了很久,她像是想通了什么,挣扎着坐起身来,将眼前的吃食一扫而尽。
“是姐姐吗?”她终于有了力气,向地窗上匍匐着模糊人影发问。“这么多年也只有姐姐会做这样的栾花糕。”
“是我。”
将伤药和御寒的衣裳沿着狭窄的地窗缝隙投入地牢里。
她刚刚出了好多血,现下一定很冷。
“发生什么了?”
她将一切娓娓道来,不过失血过多,没什么力气,一句话断断续续叹了好几口气。
“数月前,父帅接到调令,我们举家回京……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姐姐,就变成现在这样。”
……
她熟练地将粗布衣裳分成小节,忍着痛将药粉洒在伤口处,然后嘴里咬着一边布条,另一手将伤口紧紧缠绕。
曾经遇到坏人只会哭的小姑娘已经会自己处理伤口了。
“我的血可以救人。不过……”
“可是若常人喝了我的血,轻则昏厥,重则丧命。”
……
接下来几天,看守每天都会进来扎一刀,收集足够的血量才会将吃食奉上。
看守的侍卫有时也会疑惑——阴暗的地牢里,那些外来的药食。
萧家忠勇为国,唯一的孤女落得这个下场,实令人唏嘘。
他的任务是每天取血交差,其他的他也不想管。
又过了几天,深夜里,沈隐正欲前往天牢送些补给。
门口侍卫倒了一片,萧凌风背着她,正从天牢里跑出。
“在那里!追!”巡逻的侍卫发现了他们。
沈隐凭借多年在宫里生活的经验,带他们躲开搜捕,走狗洞出了宫。
“多谢姑娘相助,不如随我们一同出宫。”萧凌风说道,在刚刚的厮杀里,他受了不少伤。
最致命的一刀被背上的她挡下,现在躺在他背上沉睡着。
苍白的如宣的脸,沈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几日明明气色越来越好,经过晚上这一遭,又回到往昔。
不过他的兄长还活着,萧家尚有血脉在,于她而言定是个好消息。
希望下半生能少些波折,如栾花绚烂一生,不求人怜。
“宫中尚有家人在,天高海阔,有缘自会相见”
“告辞。”
……
再次见到是萧家军入城那日,他混于流民之中,看她身骑赤兔,走在长安大街上。
是能闯万人阵取首领项上人头的凌云将军。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
她已经完全长开,一双狐狸眼英气逼人,不容人看第二眼。
只要看了第二眼,就会在她面前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可是他啊,身上流着前朝的血脉,若再次出现,连俯首称臣的机会都格外渺茫。
当江相带着贵礼登门永玉坊,请沈隐在沈姨娘的病和复国之间做出选择——
“请公子出山,匡扶大统。”
“幸闻公子尚在,否则汉室先祖必含恨九泉。”
沈隐感觉格外可笑,前朝光辉尚在时他未蒙恩泽,前朝覆灭却要他这个异族血脉来匡扶。
挑起党争,令世家站队夺嫡的是江逾白。
上书谏帝重征赋税以供世家挥霍的是江逾白
亲自砍下卫纣帝的头颅,携百官出城受降的是江逾白。
新朝更替他江逾白风光依旧,而万民枯骨,皆成尘埃。
他不想为此事负责,也不该为此事负责。
但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是在前朝和长公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他想要沈姨娘能多活些时日,长公主府报酬丰厚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若长公主发现他是前朝遗孤……会怎么办……
他不敢想,又奢望能被放过,又不知何德何能。
他确实对她有着不一样的心思,忍不住靠近,却又害怕被发现心中所想。
……
那天夜里,沈隐彻夜未眠,明天会是怎样的开始?她会认出他吗?他不知道却也想了好久……
她还是没有认出他,如他所愿,可是心中却咽下阵阵苦涩。
少女脸上不复当年明媚,只剩冷漠与疏离。
“你可以不做。”
“不脏”
她吝于多言,多说一个字都是一种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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