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江予东小院。
“多谢,你才刚入门就替我敬孝。”
“我们夫妇一体,不必说这些。”
江予东,崔长乐夫妇正在房中说小话,男人抬手绾过她两侧的碎发,她的妻子在他眼中极美,可比西施昭君,性格温和,又知冷知热。
自从她进门,尽心侍奉母亲和小娘,小娘在她的看顾下,面色也越发变好,想必不日就能康健如初。
若能得一子半女,他这一生所追求的家庭和美,就是真的圆满了。
“能娶到你,是我江予东此生之幸。”
“夫君……”
郎情妾意,浓至心头,床角摇晃的低吟,是两人爱意的长鸣……
……
突然,“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二爷,相爷有请。”
二人收拾着起身,崔长乐正欲一同前去,却被门口的小厮拦下:
“相爷特地交代了,新妇刚刚过门,更深露重,早早休息便是。”
“没事,长乐,我去去就来。”江予东将妻子揽入怀中,低声安抚着她的不安。“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了。”
……
江予东还未踏入前院,沉重的哭声映入眼帘,一路上身着丧服的下人跪了一片,高挂着“万古千秋”牌匾的廊下停放着一道黑色的棺木。
前几日新婚的红色装饰还未尽数撤去,现在府上的杂役正在匆忙的为相府改换衣装,深红的喜条在秋风中高飞不让奴仆夺走喜色。
霭霭老者发须全白,跪仆在黑色棺木旁看着自己的长子——已经发泡变青的尸身,崭新的锦绣华服下的背影苍老无措。
“儿啊——”大娘子已经泣不成声,昏了又哭哭了又昏,涶涕横飞,昔日端庄优雅的大娘子从未如此,哪怕府上因为瘟疫死了一片人,她也能泰然下令将那些腐肉腐物都烧个干净。
“父亲,母亲。”江予东作揖后,忙将地上泣不成声的王大娘子搀扶起身。
待王大娘子看清来人,面露惊惶:
“你滚!你滚啊!”
“你能不能去死啊把予承换回来,母亲求你了。”
一道宽袖砸在江予东脸上,他本没想躲,全用脸接住,仓惶倒地,见他无措,大娘子又俯身将江予东揽入怀中:
“儿啊——是母亲不好,是母亲错了。”
“快让母亲看看有没有打疼你……”
大娘子捧着江予东的头头细细擦拭,却只是透过他的脸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安慰黑色棺木里的浮肿青尸不是他,眼前血气方刚的男子才是真正的江予承。
江予东不太知道要做些什么,他一向木然,品不到太多情绪,只道母亲太过伤心,丢了大儿子,珍惜着小儿子。
“大娘子累了,先下去,予东留下。”
许久,江逾白终于从悲伤中脱离,打断那副看似母慈子孝的画面。
江家家主的语调生冷,众人皆惧。不一会儿,前院白色人潮褪去,独留江逾白,江予东二人。
空中一道惊雷劈下,亮光打在江予承的脸上却依旧惨白,浮肿,泛青。
江逾白喃喃道:“你的哥哥死了……”
看起来已经接受了这个噩耗。
“还请父亲节哀——”
又是一道宽袖砸在江予东脸上,江逾白是吃了狠力往江予东脸上砸后,立刻将他从地上拎着衣领抓起,唾液横飞扑在江予东的脸上,脸上血脉喷张青筋暴起。
“你的——哥哥——死了——”
“我的儿子——死了——”
“这是我最好的一个儿子啊——就这么被萧凌云弄死了——”
“你刚刚在做什么——江予东!在同你的妻子花前月下吗!”
“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
江予东被一道道宽袖打懵,瘫坐在地上失神,犹如无助的孩童看着崩溃的父母。
“回答我!”
“去杀了崔长乐!告你兄长的在天之灵!”
“相爷!不好了相爷!”一奴仆跑入此地阴森:“沈小娘死了。”
“死了就死了,慌什么。”一道白刃直直插入奴仆胸口,血红的尖刃又从胸口伸出。
悲伤和震惊之情在江予东的脸上震荡,他来不及感受哪一种情绪占了上风,就看到江逾白杀死了江家的牲口,小娘是会下崽的牲口,在江府,除了大哥,都是牲口。
江逾白软了声力,不再张牙舞爪,骨子里的世家风骨流露于面上,温润和善:“只要你杀了她,你就是未来的江家家主。”
抓过江予东的无措,孩童惊惶看着父亲一根根掰开手指将短刃紧紧塞入他手中,恶灵低语在耳畔回响。
“杀了她,送你大哥上路……”
“杀了她,你就是江家嫡子,百年之后江家皆听你号令,江家世世代代都留着你的血,你的风骨……”
“父亲……没有妻子又如何有世世代代……我已经没有母亲了……”江予东缓缓道出,犹如无措的孩童承接着神明不知由来的怒火。
“去纳!去买!去抢!”
“你是江家家主,什么买不到!”
“待我百年之后!你就是江家的神明!”
在江逾白充满期翼的视线下,江予东悠悠开口,他说得很淡,浓重的鼻音几乎掩盖了他的志气:“父亲……我做不到。”
“父亲不是说我娶了崔长乐,巾帼军就可以归入我江家,长乐很听我的,巾帼军一定可以为我江家所用……”
“可是你不听老夫的呀。”江逾白捏住他的头盖骨,民间常以这样的方式控制不听话的倔牛。“去把小四叫来!”
“诺,相爷。”庭院外一直有其他奴仆候着。
……
江予谦原本在院中办丧,叫人去唤二哥和父亲的奴仆没有回来,正准备差人再去前院。不曾想自己却被请到了前院,父亲很少叫他过去。
推开厚重的木门,前院庭中大雨飘摇,二哥江予东在院中跪的笔直。
“呀——”沉重的木门缓缓合上,江予谦正诧然间,太师椅上的人抬手示意他过去。
江予谦站定,向长者作揖:“父亲。”
他不知晓父亲和二哥之间发生了什么,又为何突然唤他前来。
太师椅上的人手执拐杖将他的腿打软,江予谦只能在他的衣衫下摆处,匍匐做狗。
父亲的衣衫都是由金线细密缝制而成,此刻却粘满了泥泞,不过无需担心,只穿一次,这些衣衫就会弃之不用。
“你小娘去了。”温热的大手抚摸着他的不安。
“是。”
这是第一次,父亲对他如此亲昵。
“你的妻子是凌云长公主萧凌云。”江逾白的手安抚着脚边的幼犬,对着雨中的人说道:“你的妻子,是巾帼军主将崔长乐。”
“你能不能杀了她……”温润的大手停止安抚,拍打着江予谦的脸却没有用重力。
“什么……”江予谦被这父慈子孝的场景整得一阵恍惚,他仰慕父亲的威严,向往父亲偶尔的恩施。
一道短刃丢入雨中:“谁杀了自己的妻子,谁就是未来的江家家主。”
“你们小娘生了两个好儿子,无论是谁把自己的妻子杀掉,他就是江家家主,你们的小娘就能以江家嫡妻身份入家祠。”
江予谦道:“可是大娘子还在……”
“我才是江家的家主,一切以我为尊,小四,你难道不想成为江家家主吗?”
……
待江予谦回过神来,神明已经离去,前院只剩下他和二哥两人,二哥依旧跪在雨中,那道粘满血的独刃在雨水冲刷下发着亮光。
前院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任何的响动,一切活物都在神明离去的那刻黯然无光。
雨渐渐停了,没有雨打芭蕉的遮挡,窗外的杂音渐渐入耳,混杂不清的哭声在兄弟二人耳边回荡。
“二哥,你听到了哪个院里的哭声?”
新阳初生,一切又恢复了生机,鸟啼虫鸣仿佛昨夜的疯狂都不复存在。
“都有,我房里的,小娘房里的,还有大娘房里的。”
“可我只听到了小娘房里的。”江予谦跪了许久,双腿发麻,攀着太师椅边缘站起身一步步向院中走去,他的目光所及,是澄清水面上静置的那把匕首。
江予东抢先一步按住刀柄:“你杀不了她的!”
可江予谦气势更盛:
“我只想为小娘争口气!”
“我要成为江家家主,这样,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没了母亲还有予然,予然尚在宫中,没有强大的母家她一定会受到伤害的,父亲不可能为她出头,江予东也不能,只有他愿意。
“我要让江家像对父亲那样,以我为尊,听我号令。”
江予谦喊得大声,笑得癫狂,说罢,抓握地上的利刃,将江予东一脚踢翻在地:
“君子六艺,我只是浅浅学了个皮毛,小娘说了,皮毛就好,庶子太过聪慧,总是会惹人注意的。我不像二哥那般好福气,从小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又在大娘子膝下承欢。”
“二哥从小随大哥学武学文,杀个崔长乐比我容易得多。”
“可二哥不愿,在我和予然之前,二哥还有许多人,既然如此,我要为我和予然博出新的生路。”
“那就祝二哥和嫂嫂,百年好合,长乐无极。”
“二哥可知,小娘是怎么死的?”江予谦等着江予东的答复。
江予东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坚定,一时觉得这套说辞有些许站不住脚:“小娘身子一向不好,病来如山倒也是正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予谦发出苍天狂笑,对着天空说道:
“娘!你听到了吗!二哥说你是病死的!”
“江予东,你就这么糊糊涂涂的过一辈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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