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你看！是姜彦！”

距离她们从天外天回到锦官城，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蛇年到来，二月过半，很快就又要到三月三龙抬头了。

蛇年三月三，民间戏称为蛇抬头，阴阳轮转，大凶之兆。

锦官城外柏森森，名为“一碧万顷”的，是万里竹林，远远地便看见青衣的姜彦和金衣的王赫王斌两兄弟，各带着一队子弟。

唯一的生面孔是站在王斌一侧的女子，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的裙子，脸上还以金纱遮面。

“长生！幼姬！”姜彦风一般掠过来，折扇都不摇了，一把揽住两人的肩，“怎么样？想我了没有？！”

“去你的，谁想你！”幼姬嫌弃的撇撇嘴，拨拉开姜彦的胳膊，冲他翻了个白眼。

“纯僖！王赫！好久不见，你们来玩吗？”

幼姬上前两步，垫着脚揉了一把王斌的头，毛茸茸的手感十分舒适。

“唔~不是来玩的。”王斌瞪着澄澈的大眼睛，笑容纯粹，拉着旁边那个陌生女人的袖子，“我来邀请你们。”

哦？

金衣女人俯身行礼，挂在腰间的纯白毛笔失去了袖子的遮掩，暴露在空气中。

“原来是【判官笔】主道友，失礼了。”长生推手回礼。

【判官笔】就是她腰间那支笔的名字，笔落惊风雨，言出法随，威风不已。【判官笔】主诗薇，王家主手下除了【断舍离】黄天晓之外的另一名大将，出身不详，近几年才逐渐有了名气，手段狠辣，不似常人。

“不敢。”

主诗薇吴音软语，很是独特，单凭声音就让人想到秦淮河畔的风光无限，小白兔一样的怯弱，一点也不像是会用笔写下各种刑罚来作战的强悍修士。

“诗薇此次前来，代表巴陵王氏送上请帖，邀请诸位少年英豪前往巴陵，参加天子山寻宝大会。”

什么玩意儿？

天子山寻宝，这不是多少年前的活动了吗？

二十四年前，第三次穷奇之乱尚未爆发，四大家族倒是确实会每年轮流举办盛会，统称为四大盛会，分别是锦官姜氏——千机迷宫，白下卫氏——钱塘江弄潮，玉门萧氏——黄金海淘金以及巴陵王氏——天子山寻宝。

只是，自从第三次穷奇之乱爆发，至今已经两轮生肖了，四大家族损失惨重，盛会再也没有举办过。

如今，时至蛇年，很快就要迎来煞气的狂潮，这个关头重新举办盛会？巴陵王氏是嫌活得太久吗？

“这个时候举办吗？会不会...不太合适？”

幼姬已经尽量委婉，但她的眼神写满了“你们智障了吗？”

主诗薇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目光哀伤。

“家主的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撑不了几天了，想在...之前，最后热闹一回。”

啊？

王家主居然要死了吗？

幼姬连忙看向王斌，王斌感受到她的视线，抬头回望，冲她露出个干净的笑容。

这个孩子...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吗？

许是从她的眼睛中感到了悲伤，王斌伸出手，轻轻的在她的头上拍了两下，十分的小心翼翼，“不难过哟~”

......

幼姬感觉更难过了。

王斌的心智如此纯真，如果王家主去世，他要如何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母亲呢？更别提撑起整个巴陵王氏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正是因为如此，更加显得可怜。

长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时候开盛会为了满足自己的遗愿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王家主因为爱民如子，被百姓尊称为“王青天”，是一个可以把自己的妻儿舍弃来保护百姓的狠人物。

这样的人，真正做到了舍小家保大家，伟大的令人觉得胆寒，不像是一个会为了一己之私耽搁大事，甚至于把各家精英少年置于险境的人。

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难得任性吗？

“您放心，”主诗薇显然猜到了长生的担忧，声音糯糯的，“家主准备妥当，天子山被大阵笼罩，只有少年们进去比试，天璇星君和卫家主主持，其余的子弟都留在家族守卫各方，绝对不会耽误正事。”

无懈可击。

姜长生只好点头，轻轻一笑，“是我多虑了。”

“什么时候走？”幼姬问。

“等你们收拾好就启程。”

远远看见姜氏的竹苑，风韵不减的姜家主一身墨绿色深身褶纹裙，正在低声和一旁的侍女吩咐什么。

“娘！我回来啦！”姜彦笑得露出两行大白牙，一个纵身扑到姜家主面前，姜家主连忙张开双臂抱住儿子，笑得跟脸上开花了一样，凌厉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

“娘！我好想你啊！”

“多大的人了，还跟娘撒娇呢！”姜家主嘴上嫌弃，但那怎么也收不下去的笑容暴露了她心中的欢喜。

“我儿长高了...”

姜氏族人围成一团，配合的大声笑闹，场面一时之间十分的温馨，王斌不明所以也笑了起来，主诗薇仿若不经意的瞥了长生一眼，温柔的揉揉王斌的头。

王赫略有些寡淡的唇紧紧抿在一起，走到沉默的姜长生身边，小心的打量她的神色。

“师父...您还好吗？”

长生回过神来，下意识扬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和谢临一样，礼貌又疏离，透着一分淡淡的苦涩，先向看着她的幼姬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无碍。”

她轻声道，安慰王赫。

她早就习惯了，十几年来不都是这样吗？姜家主与其说是她的母亲，不如说是她的上司，她信任她，倚靠她，器重她，每个月给姜彦的零花钱有数，却直接把库房的钥匙给她。

可是啊，这不过是拉拢她的手段罢了。

母亲并不爱她，哪一个母亲会爱被自己舍弃的孩子呢？每一眼都在提醒着姜家主，她是多么的狠辣，连自己的女儿都杀，她是多么的愚蠢，舍弃了天资过人的女儿，留下一个没有那么优秀的儿子。

更可怕的是，她的女儿有宿慧，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办法骗过去，长生生来就知道，她的母亲想要杀了她来保全弟弟。

她就像一个杀人犯，看着侥幸偷得几日生命的受害人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悠，既愧疚又后悔，可是很快，被这种痛苦的情绪压迫太久，她就会给自己开脱，自己不是故意的，她是为了家族的未来，女儿和儿子活一个总比两个都半死不活好吧。

至于为什么舍弃女儿？

她是一个女人，怎么会重男轻女呢，不过是知道女性家主的苦，不想让女儿经历她当年经历的各种磨难罢了，她是心疼女儿才选择留下儿子的呀。

对啊，长生为什么没有死呢？她如果死了，她就不用天天为自己曾经的错而感到痛苦了。

更别提，这个女儿拐走了她的丈夫，害的她和丈夫大吵一架，更是救出了时幼姬。

幸亏她们都有利用价值，不然的话，姜家主早就容不下她们了。

子弟们都上前行礼，主诗薇便向她道明了来意，姜家主眼中精光一闪，忽又笑道，“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我家长生瞧上了你们那个庶子，叫王赫是吧？既然看上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就让这两个孩子定下吧。”

闻言几人都是一愣。

幼姬咬碎一口银牙，死死握着拳头。

这个老巫婆，长生明明跟她说过了，自己把王赫收作徒弟，在修仙界，师徒相恋，乃是忤逆人伦！

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反正没有公之于众的师徒关系，谁会知道呢？师徒与血脉相当，继承关系都在凡间的姻亲之上，如果是结为道侣则全部颠倒，可是...

结为道侣需要举办大型仪式祭拜天地，昭告天下，长生的身体承受不起这样的折腾，而且，即使长生可以，姜家主会同意吗？

一个男人罢了，做个男宠上族谱就上族谱，继承不了长生的财富还要把千机术无偿交还给姜氏子弟。

如此算计当真一点情分都不讲！

“无妨！”长生一把拽住王赫的手，警告的看着他们，微微摇头。

不必计较，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师父？”王赫心中猛地涌上一阵狂喜，却转瞬即逝，满满都是愤怒。

他看着笑呵呵的姜家主，只觉得怒发冲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师父还没死呢？她已经算计上师父的财产了吗？

姜长生为了幼姬做的花非花雾非雾，和卖向九州的各种机关赚钱无数，姜家主是生怕他抢吗？

“那怎么行！”姜彦居然是唯一一个立刻开口表示反对的人，“我怎么不知道长生喜欢那小子啊，”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王赫，不满级了。

“怎么，只许你定亲，不许长生定亲吗？”不等他把话说完，幼姬已经笑着打断了他。

姜 彦愣了一下，回过头惊愕的看着她，对上她眼中的愤怒和冰冷后，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一下子萎蔫下来。

身不由己。

即使是命不久矣的长生，也不过如此。

四大家族就像是一个牢笼，死死的把他们囚禁在其中，动弹不得，越是挣扎越是痛苦。

他别过脸，低下头，不再吭声。

“我去收拾东西。”

幼姬松开拉着王斌的手，淡淡开口，转身就走，丝毫不管姜家主在她身后温柔的叮嘱。

切。

谁不知道这份关心虚假的令人作呕，想让她庇护姜家还不想付出实质的代价，廉价的感情牌还要让她赔上自己的千年光阴？

做梦去吧。

她年幼无知时确实还把舅妈当做母亲一样敬重，可是姜家主做了什么呢？她纵容姜才教给她错误的剑法，只因为她比姜彦更加优秀，学的更快，要不是长生早早发现，等到她走火入魔，一切都毁了。

一身是伤的她跑去找姜家主理论，却听见。

“你这样子教，不会把她弄死吧？”

“家主放心，她是凤凰，死不了的，总不能让她处处压着少爷一头吧？”

姜彦的天资比不过长生已经成了家主的心病，哪成想她想溺爱捧杀的幼姬在长生的教导下更是武力高超，心地纯善。

“那就好，长生死了，还要靠她守护姜家。”

从那以后，幼姬一点点变成了如今这个混世魔王的样子，嚣张跋扈，就好像是刺猬要用一身的刺来保护自己一样。

当时不懂的，现在也都懂了。

舅舅在巨鹿决战中，为了保护母亲的血脉损伤了根基，身受重伤，又为她血祭当场身亡，姜家主是恨她的，所有的温柔表象，不过是**裸的利用罢了。

六年浑浑噩噩的棺中生活，她不恨姜彦，不恨长生，甚至不恨姜家主。

锦官姜氏带给她痛苦也给了她快乐。

如此足矣。

只不过是意难平，不为她自己，而为长生。

幼姬摸着自己耳朵上长生送的东珠型通讯器，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