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比翼轩

夜已深,天外天被一个巨大的周天星辰阵笼罩,与夜空中闪烁的群星交相辉映。

二月的风还带着散不去的寒意,一林的竹叶在风中奏起乐章,煞是好听。

“吱…”

潇湘馆的院门开了一条缝一道黑影贴着门蹭了出来,她四下望了望,脚不沾地的朝北走去。

许久之后…..

“到底是在哪里呢?”

时幼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借着指间的电光打量着从谢临那里顺来的地图。

“云中君地位最高,不就应该居住在北辰吗?”

可她明明坐在了北辰所在的位置,却只有屁股底下的一块大石头,和空荡荡的草坪,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撇撇嘴,把地图泄愤般的扔到一旁,抱着膝盖盯着头顶的北极星发呆。

二十年前,作为凤凰蛋的她被老龙王送到锦官姜家,一直没有破壳,直到十六年前,两岁的姜彦玩闹时摔碎了蛋,她命悬一线,被舅舅以命换命救回来,封到了碧玉棺,十年前,长生打开碧玉棺机关,把六岁孩童模样的她带到了人间。

没有人骂她是野孩子,因为她会用鞭子把他们抽哭。

一群人因为她是云中君之女,讨好她,娇惯她,又畏惧她,想养废她。

她都无所谓。

她只想知道,她那伟大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爱她吗?

他们为什么给她取名“幼姬”呢?

他们想要一个女孩子吗?

……

深思中的幼姬抽抽搭搭的掉眼泪,并未察觉到有人靠近,腰间的【诛邪】却已经悄然竖起了尾巴。

来人看着她失落的可怜模样,叹了口气,把地上的地图捡了起来。

“谢临,见过小师叔。”

什么?!

幼姬骤然受惊,一下子从石头上掉下来,一屁股做在草地上。

“哎呦!”她揉揉屁股,抬头去看谢临,挂着泪的脸上表情不善。

“你怎么会在这!”她恶人先发声,就像忘了赃物还在苦主手上一样,又凶又横的。

谢临收起地图,笑容温润。

“小师叔想去看神君的故居,与临吩咐一声,临自会带您前去,何苦自降身份,顺手牵羊呢?”

月光下,少女的耳尖刷的一下一路红到耳根,却还是高昂着头,倔强的不肯开口。

为什么不向他求助?

看她一身夜行装还猜不出来吗?

对父母又爱又恨的时幼姬一点也不想让他人,甚至于长生察觉她的脆弱。

谢临本以为在姜氏出生、长大的幼姬应该与长生、姜彦一样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姜家主先前不许天外天的人探望幼姬,只道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长生的亲妹妹,待她能够接受了再告知她真实身世。

他们并非全然相信,可是,天外天封山,又根本见不到幼姬,他们也只能选择相信。

如今,看到这个与白天相比分外脆弱的小师叔,谢临不禁想起自己,那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被师父带上天外天的男孩,天天在天上寻找自己的父母,直到他明白,死人是不会变成星星的。

“小师叔,”谢临并不看她,以免她尴尬,“你在锦官姜氏过得不好吗?”

“好。”幼姬的声音闷闷的,可惜她只能这么说。

谢临叹了口气,不再询问,“周天星辰阵之下,抬眼所见的星辰皆为虚幻,神君所住之处,地图上也不会标出的。”

幼姬在一旁纠结的勾头发,许久,她轻声道“那你带我去好不好?”

她眼神游离,不想看他,又哼唧一样挤出两个字“谢谢。”又轻又细,生怕人听见。

谢临刚被勾起的伤感霎时间就消失殆尽了,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能笑!不能笑!艰难的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给这个孩子气的小师叔带路

草坪不远处,是兰花的世界,一花圃的兰花整齐排列,袅娜的绽放着,细看去,点点星光在花瓣间穿梭,兰花有规律地起伏着,仿佛在吞吐灵力。

“缥缃堂”

幼姬找到了牌匾,又哒哒哒跑了回来,“谢临,这是你的院子!”

二人并不停下,只是边走边聊。

“是的,”谢临点点头,“可是有什么不妥?”

幼姬蹿到他面前,坐着【尽欢】倒着飞,看见她如此不雅的行径,谢临眉毛都在抽搐。

“一枝独秀不如百花齐放,只种兰花怎么能显出兰花的君子气质?你不如栽种几株牡丹,互相对比,显出各自的美来。”

幼姬本就是没话找话,不过是逗谢临玩罢了,谁料谢临半天不搭话,认真思索良久方答道“小师叔说得有理”

幼姬愣了一下,横他一眼“你拍我的马屁我就不跟你玩了!”

谢临笑了一下,“非也。栽花如育人,天外天奉行‘兼容并包’之道,主张‘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故诸星君授课各有特色,天外天的弟子也是自由生长,在凡间摸爬滚打,找到自己的道。”

幼姬心中佩服这种满心天下大事之人,偏要笑他“怎么种个花,你也能扯出一堆大道理!”

有白衣弟子巡夜,撞见二人,躬身行了一礼,便低眉垂首站在路旁等待二人过去。

谢临也无声回以一礼。

“天外天并没有宵禁,小师叔下次可便装出来。”

幼姬不自在的摸摸耳朵,谢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到上一个话题“种花也分公私,若为公,自当百花齐放,可若为私,一方心田只容得下一种‘花’”

什么?

说着说着,幼姬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心被人敲了一下。

哇,是心动吗?

当然不是。

谢临止住了脚,含笑望着她,“小师叔,”他的声音分外温和,“您不看看吗?”

幼姬立刻明白过来。

她手有些颤抖,翻身下了【尽欢】,转身望去。

一条小溪静静流淌,小溪的那一边,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水仙花海,月光下,一朵朵明珠一样晕着白光,而花海中央,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

“听闻湘君喜欢水仙花的清香,神君便自己亲手种下这水仙花海,建造了这个‘比翼轩’。”

“比翼轩?”

幼姬喃喃道。

她迫不及待越过小溪,一脚踏入花海。

“嘭”

万千水仙无风自舞,一团团白光跳跃着离开花蕊,隐约可见一点紫色,一个接一个连成一条光带,环绕着幼姬。

谢临轻轻皱起眉头,之前随师父前来祭拜,可从未有过这般景象。

白光中隐隐有着熟悉的气息,清瞳之下,更是耀眼的紫色。

“父亲?”

是她熟悉的父亲的诛神雷。

幼姬迟疑着伸出手去,刚触碰到白光,便见所有光团拧成一道紫电,镜子从她的指尖没入。

下一刻“噼里啪啦”

便是强悍的雷法!

“九天诛神雷!”这分明是云中君的必杀技!

“啊!啊!”

纵使同为紫冠雷凰,以妖论不过幼崽的幼姬如何能抗住父亲的必杀技,一个照面立刻被打回了原形。

一只小小的有着紫色发冠的青绿色凤凰浮在雷团中,痛苦的哀鸣,娇嫩的身体上纵横出一道又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

无论是幼姬还是谢临都清晰感受到了那股浓郁的杀气。

谢临大惊之下,顾不得其他,一下子冲进雷区,七弦琴在手,一曲《流水》奏响,不断将雷电引向地面。

父亲….

为什么呢?

你想杀了我吗?

“父亲,你也不想要我吗?”

这十六年间,她经历了多少曲折,多么的努力才能自信的登上青云梯,如今,连父母都不要她吗?

谢临明明身处雷区,可满天紫电都能准确的避开他,尽数落到幼姬身上,杀心不灭!

“神君!这是你的女儿啊!”

为什么?

为什么要专门为自己的女儿埋下杀机呢?

幼姬腰间的【诛邪】突然蛇一样立了起来,它的器灵,不得不苏醒了。

“小子”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你告诉她,天外天有相应的记载,这是神君留下给她炼体用的”

“前辈!这分明….”是要杀她

“按我说的做!”

谢临僵在了原地,立刻转弹起《清心》,把【诛邪】的话原封不动送过去。

满天紫电中,【诛邪】静静立着,“我没有说谎,这既是杀机,又是生机”

老伙计,既然你死前让我替你考察女儿,替你决定让她死于雷场还是吸收你最后的力量,那我决定让她活,你听见了吗。

毕竟,那是你的女儿啊,即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你放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替你解决她的。

一定。

“小师叔!清醒过来!”

“时-幼-姬!”

黑暗中,仿佛有一束光暖暖的投下来。

“幼姬,我们的小公主,有我呢,别怕”

长达六年的棺中生涯几乎要将她逼疯,她的一事永远是混混沌沌的,记忆之中只有短短两个场景,是同样的一句话。

一身是血的舅舅对着她笑,把她封进了碧玉棺,一身是灰的长生对着她笑,把她带回了人间。

舅舅死前把一生心血交给了生有宿慧的长生,从两岁到六岁,长生用了四年学透了父亲的本领,方敢把幼姬带出来。

“父亲说,这个名字是云中君给你起的,”长生说,“云中君对父亲说,‘流年,我和似水的命,今天就托付给你了’,你来姜家时,可是骑在老龙王的龙角上呢!”

小小的幼姬吃着雾非雾,嘟起了嘴“就你能吹!”

………..

骨子里,有一股劲涌了上来,是凤凰天生的傲意!

不论你是谁,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小凤凰虽然年幼,却绝不退缩!

要战便战!

不到最后一口气,绝不退缩!

“啊!”

幼姬大吼一声,终于恢复意识。

谢临目光忧虑,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一弦一弦理顺她的灵力,悦耳的《清心》飘进她的身体紫电,一股温和的灵力轻柔的抚平她经脉的裂痕。

“时幼姬!”

“我-在…”虚弱的小奶音响起

谢临终于松了口气。

“同为紫冠雷凰,神君的雷你可以强行吸收,这是妖兽特殊的炼体!”

“是…炼体吗?”

小奶音喃喃出声

“是!”谢临说的斩钉截铁,不论神君原本如何想,既然可以炼体,那就只能是炼体!

“好!”

幼姬终于露出了笑容。

光团之内,小凤凰体内爆发出盛大的银光。

谢临眼神微微一变,小师叔的雷,与她父亲的不同….

幼姬不再抵抗,银光像一只大口,一口吞入紫电。

鲜血从嘴角流出,还未落地就在雷光中化作了飞灰。

痛…

剧痛….l

两种雷电在体内疯狂碰撞,带着万钧之势肆虐,血肉崩开又修复。

都给我乖-乖-听-话!

凤凰一声长长的清鸣,天地回音不绝,漫天星辰闪烁,有浅浅的星光洒在小凤凰身上。

幼姬的神念就是她的双手,一手抓住一种雷光,大喝一声,死死揉在一起!

“嘭!”

紫电与银光被压缩到更小的空间碰撞,轰的一下散成了碎片,幼姬趁机把紫电一点一点送到内丹….

不知过了多久,紫光终于悉数柔顺,半空中,仍旧一身靛衣的幼姬缓缓落地,双脚麻木无力,一个踉跄就坐到了地上。

“哎呦!”

一旁的谢临闭着眼,长袖一挥就把她挪到了一个蒲团上。

幼姬转头去看比翼轩,心中思绪杂乱。

真的是大补不假,可是那股杀意绝不是她的错觉。

究竟是为什么呢?

谢临闭着眼在溪边一通摸索,仍背对着她“小师叔,这里布下了一个隔离结界,因此才无人前来相助。”

幼姬点头不语。

谢临便又问了一遍“小师叔,您在听吗?”

幼姬回过头就对上他的背影,疑惑的皱起眉头,他在干什么?

谢临却又想起了什么,略红了耳朵,“临,这里只有白袍,如果小师叔需要的话,可以先穿着……”他并非羞于启齿,只是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小师叔沟通,是以分外小心。

谁料话音未落,就听幼姬欢快的笑声。

“哈哈哈哈,你睁眼呀!想什么呢!”

幼姬大笑着,直笑的揉起了肚子。

“哎呦呦,不行了,你好逗啊!我的衣服好好地呢!”

幼姬肆无忌惮的嘲笑他。

谢临不明白,幼姬如何能这般随性,上一刻还在大哭痛号,下一刻就可以捧腹大笑。

他叹了一口气,罢了,这样也好,会快乐很多。

只是,九天诛神雷并不伤他,甚至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损伤,这雷,精准如斯,可是神君离开这里出门游历在前,湘君半路怀孕在后,为何会布下这雷场呢?又是如何针对幼姬的呢?

他如何未卜先知为孩子留下这个雷场呢?

如果辨识条件不是血脉,那是什么呢?

那股杀意,神君会为什么人布下雷场,埋下必杀技?

唯有敌人….

敌人?

谢临猛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或许是他多想了吧……

经此一事,二人都怕再有变动,并没有踏入比翼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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