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柳,你可真能干。”
98区正值后半夜,视频那头的乌尔曼却精神抖擞。
她裹着睡袍,披着湿漉漉的黑发,翠绿的眼眸犹如水洗过。她外表清清爽爽的,嘴里却阴阳怪气:“上班第一天就能吃罚单,你比当年上学时还猛。”
中学时期,尚柳是万众瞩目的火力少年王,特性是唱反调。她本性并不坏,还很有正义感,只是特别不服管。
迟到,早退,逃学,忘交作业,校服没穿好……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就爱轮着干。
乌尔曼是泡在苦海里的纪律委员,整天除了忙学习,就是忙着抓尚柳。尽管她并不认可规则中的某些条款,却认可规则的必要性。
因此,她每天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尚柳的不规范。
尚柳嫌乌尔曼老古板,乌尔曼嫌尚柳没脑子。两人斗智斗勇好几年,直到中学毕业分道扬镳,战争才画上句号。
两人再无联系。
过了几年,乌尔曼听说尚柳参军了,还打了好几次仗。
后来,她在一场晚会上远远看见了尚柳——她穿着挂满勋章与穗带的军礼服,举着香槟杯与官员问候。她没有穿错衣服,通身的礼仪举止也挑不出错。
再后来,尚柳死了。
如今,尚柳死而复生,脑子和脸皮都变年轻了,搞事功力却不减当年。
乌尔曼无声苦笑。
尚柳浑然不觉,只瘫在沙发里,坐没坐相:“和乌尔曼阁下不一样,基地领导就爱动真格。
感谢您当年手下留情,中学帮我记了好几百次名,最终还是没把我弄走。”
乌尔曼白了她一眼:“因为我还是学生,不是教导主任——如果我是,你早就背着书包滚蛋了。”
“好好好,”
尚柳一边看游戏剧情,一边敷衍乌尔曼:“还不是为了保护你的松德?我要是不出手,它能被阿斯特斯兰玩死。”
乌尔曼眼皮都懒得抬:“我的松德?它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98区亡命徒多的是,它死了,我随时能给你换一个……你在干什么?”
“昂?”
尚柳赶忙把头摆正,眼珠子却还挂在游戏界面上:“我没干啥啊。”
她只是切了分屏,一边聊天一边打游戏而已。
她虽然没仔细看游戏主线,但还真别说,里头配置的打牌下棋小游戏还怪耐玩。
乌尔曼一语不发,像是在忍耐。
过了三十秒,她忽然爆发:“游戏玩起来有意思吗?”
被抓包后,尚柳顾左右而言他。
乌尔曼:“别装了,你的虹膜一直在反光,我什么都能看清。”
被拆穿后,尚柳仍不知羞愧,还舔着脸反问:“那你玩不玩,咱俩加个好友。”
乌尔曼一脸嫌恶:“又是这种攻略既定文本的恶俗游戏?
不必了,我对这些肤浅的代码没有兴趣,”
尚柳:“是吗?我觉得挺好玩啊,里头台词写得也很生动,就像是多了个活生生的朋友。”
——虽然这朋友很像她自己。
她自顾自地说着,乌尔曼已经将嘴唇抿成薄薄两片。
“这游戏沉浸感做得蛮好,还有全息陪伴系统,可以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
“我睡了,”
乌尔曼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我明天有事,你就继续陪你的赛博爱人吧。”
说完,她挂断了通讯。
尚柳一改先前颓废沉迷的模样,关掉了游戏。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真好。
她成功把乌尔曼烦走了。
乌尔曼那么正经,怎么可能玩恋爱游戏?她绝对不会是好友里的那个玩家。
卸下心中包袱,她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尚柳洗漱完奔向床铺,正准备合眼,忽然想起月卡代币还没领——这都是她氪进去的真金白银,她可不能漏拿。
她重新登录游戏,界面上忽然蹦出一个来自通讯录查找的好友申请。
这人是个新用户,名字是一串乱码。
她心中一沉,选择通过审核。
对话框里显示,这个新好友正在不停输入着文字。
过了十几秒,新消息来了。
s1576geb#:你被这游戏迷得神魂颠倒,就是为了攻略时蓝?
s1576geb#:你是变态吧?
这人一上来就骂骂咧咧,肯定是乌尔曼。
尚柳退出聊天框,点开时蓝的人物界面,右下角的小字果然有变化:
您通讯录的两位好友也喜欢她,猜猜他们是谁(吐舌俏皮)
乌尔曼刚才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参与这种低劣娱乐活动吗?到头来,这家伙不仅下载了游戏,还跑去研究攻略,氪金买了加速包。
更何况,乌尔曼不也选择了时蓝,有什么资格骂她变态?
被强烈的胜负欲冲昏头脑,尚柳睡意全无,迫不及待地给乌尔曼打视频。
可乌尔曼拒接了。
……
禁闭期结束,尚柳萎靡不已,却不得不上岗。
实验室的氛围果真焕然一新。
那几个埃德加斯人忽然不偏瘫了,不口渴了,走路时想起避开水渍了。阿斯特斯兰的智力也上涨了一百个点,终于回想起垃圾桶就在自己脚边。
它们不敢再随便差使松德。
尚柳驱使着机器人路过它们的工位,它们坐立不安,连气都不敢出。
工位附近飘落小纸片,之前那个煽风点火最起劲的埃德加斯人火急火燎地捡起来。
尚柳停下脚步,顶着沉甸甸的黑眼圈,伸出一只手:“垃圾?给我就行。”
大蜥蜴颤抖双臂,将纸片奉上:“感,感激不尽。”
最近可能有大领导视察,实验室从里到外都要彻底清扫。
除却最外头的工位,实验室内部还有不计其数的展柜与实验设备。为了保证试验精度,这些设备需要逐一擦拭——仪器造价都很高昂,不能背锅、不能赔钱的机器人暂时做不了这活儿。
萨拉被别的部门抽调走了,尚柳和松德任务十分艰巨。
幽暗空旷的展厅里摆放着各种地球生物、异星种群的标本、骨架、化石与提取物,像诡谲的异世界。
机器人举着除尘纸和清洁粉,尽职尽责地擦拭着玻璃。尚柳端着清扫工具,认真检查每一处角落。
如今机甲种类繁多,不论何种型号,多少都蕴含着生物科技。
她屏住呼吸,端详着玻璃内侧的生物骨架。
这是一只小巧机敏的阿格马尼亚拟态兽。支撑它身体的并不是脊椎,而是成搭扣状、内部聚满滑液的独特结构——这种结构便是机甲动力腕足的原型。
阿格马尼亚拟态兽旁边,一只毛茸茸的、五彩斑斓的大型异体跳蛛的标本正在安睡。康德公司曾以它为原型,推出了渐变色S-rouge幻影系列,即幻影游荡者。
尚柳挺喜欢游荡者的造型,可它销量不佳,很久以前就停产了。哪怕进入到星际时代,人类对八足生物的恐惧依然撰写在基因中。
时至今日,人型机甲还是绝对的主流——天钺也是。
不过,倘若有条件,她也想试试兽型机甲。
她狂热地欣赏着展品,几乎要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很惊喜,你竟对生物科技如此感兴趣。”
舒羽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尚柳赶紧拿起一块抹布,装出努力干活的样子。
据她所知,领导一般都不希望看见下属清闲。
舒羽贺失笑:“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你不用在我这里装模作样。”
尚柳:“好的。”
她立刻收起抹布,继续观赏比楼还高的动物骸骨。它骨骼类似蜥蜴,却拥有更纤长的脖颈,更强壮的四足。除此之外,它还生着弯角,支着宽大的骨翅,有点像奇幻游戏里的恶龙。
看着看着,尚柳忍不住问:“这到底是什么物种?”
舒羽贺缓缓踱步过来:“返祖的埃德加斯人,是不是长得像龙?”
尚柳:“它们看起来很强。”
松德曾说过,它能长出翅膀,还能变成大个子——这些原来都是返祖特征。
它如果真有这体型,两脚就能踩死阿斯特斯兰。
舒羽贺解释道:“返祖埃德加斯人长得很有实力,却不会魔法。它们只能依靠蛮力横冲直撞,或者喷射出体内的高温岩浆来攻击。
现在这个时代,热兵器是主流,它们也是碳基生物,很难与钢铁肉搏。
因此,没有身份地位的返祖蜥蜴人反而更容易遭受同族奴役,承受最繁重的体力活。”
尚柳明白了:松德从前肯定吃了不少苦,难怪那么胆小。
可她又多出一个疑问:“这副骨架是怎么搞来的?”
连她这个不爱学习的人都知道,把宇宙公民的尸体制成展品,实在有悖学术伦理。
“不用担心,”
舒羽贺仰望着那双骨翅,“骨架的来源绝对正当,是埃德加斯人——也就是阿斯特斯兰的家族通过合法手段赠予我的。
它用这件宝贝换取了阿斯特斯兰的入职权,所里人尽皆知。”
察觉到尚柳欲言又止,他转过身来:“你可能又会好奇,这副骨架到底是谁,生前有怎样的经历,它到底是怎么死亡的。
女士,很遗憾,我懒得关注这些琐事。
你看——”
舒羽贺指着又粗又宽的腿关节,“多么结实精妙的结构,能支撑如此庞然巨物跑跳自如。”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更想拥有返祖埃德加斯人的器官,它们拥有惊人的舒张伸缩性,所以才能随着体型变大变小。
这样的特性若能为人类所用,便携式折叠机甲也不是没有可能……”
舒羽贺本就是话唠,谈起感兴趣的领域来,更是喋喋不休。
尚柳只是安静地听着。
从前司令官和前甲方的角度来看,舒羽贺是最敬业的科学家,对联盟军事发展充满热情,将来可能得给他发个奖章。
便携式机甲,听起来确实有诱惑。
从松德的角度来看,舒羽贺反差还是比较大。
阿斯特斯兰是贵族,它家族捐赠的骨架,可能就是某个倒霉的奴隶。
舒羽贺知道蜥蜴人不爱吃蔬菜——在飞船上,他仗义执言帮松德出头,让松德感动不已。
可他同样知道,该如何完整取下返祖蜥蜴人的心脏与胃袋,再将它们制成漂亮的标本。
看着那截腿骨,尚柳心想:松德那么喜欢舒羽贺,它也知道骸骨的来历吗?
因为这个小插曲,她莫名失去了观赏藏品的兴致。麻利地清扫完展厅,她火速奔向设备室。
松德正在里头擦瓶子。
它用两根指头捏起小毛刷,轻轻地刮着上头的污渍。它长得又高又结实,瓶子在它手里就像脆弱的口服液。
展厅是通往设备室的必经之路,它大概是见过那具骸骨了。
它那拳头大的眼仁子里又藏不住事,轱辘轱辘来回转,充斥着警惕与恐慌。
片刻,它惴惴不安地问:“阿斯特斯兰有骚扰过你吗?”
尚柳咯吱咯吱地擦着玻璃管,闻言抬头:“没有啊,它很老实。”
这问题可真奇怪。
松德不担心自己那点骨头架子,反而跑来关心她。
阿斯特斯兰还敢骚扰她?除非是想念她的拳头,想从头到脚来一顿“按摩”。
松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它扭捏半天,实在说不出心里的意思,只能继续闷头干活。
尚柳本来就有心事,便也不理它。
活干不好便不能休息,她只想安安静静做完卫生,再登录游戏,继续跟乌尔曼吵架。
她终于酝酿出完美的反击措辞,越想越兴奋,手里的活计干得格外起劲。
好巧不巧,有人推开设备室的门。
尚柳心头一激,灵感泡泡熄灭了。她愣愣地抬头,看见阿斯特斯兰和它的跟班鱼贯而入。
因为身上挂着剔透美丽的饰品,阿斯特斯兰走到哪,哪里就特别吵。它叮叮当当地往来走了两步,高高在上地站定,用猩红的竖瞳俯视着尚柳。
除松德外,尚柳其实不太能读懂蜥蜴人的表情。更何况,阿斯特斯兰眼睛没松德圆,又不如松德活泼生动,看起来更加冷漠。
加上思绪被打断,她正憋着一股火。
如果阿斯特斯兰真敢找事,她就把它镶进地板。
阿斯特斯兰并未张开尊口,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旁边的跟班又敬畏又惶恐地开口:“小丽女士,我们也来帮忙。”
尚柳假笑:“不用了,诸位研究员是基地栋梁,应当养精蓄锐好好休息,不用操心这些杂活。”
直觉告诉她,这群蜥蜴人可能会搞破坏。她和松德对仪器室负有直接责任,如果有人搞破坏,他俩也会背上玩忽职守的锅,被罚款惩处。
她话音刚落,被松德擦拭过的、圆滚滚的玻璃探测仪就从台面上掉了下来。
尚柳悚然一惊,连忙滑铲出去,用最脆弱的腹部接住了探测仪。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罪魁祸首的爪子还停在半空中。它尴尬极了:“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您会信吗?”
尚柳:“不信。”
她端着仪器坐起来,面不改色地指指头顶:“每台货架都有监控,你想动什么手脚,都被拍得一清二楚。”
那只蜥蜴人百口莫辩,灰溜溜地离开了。
将探测仪放回原位,尚柳与阿斯特斯兰四目相对。旧怨新仇一齐涌上,她的笑意愈发虚假:“阁下,您舌尖的伤口恢复得如何,吃宝石的时候会不会吞咽困难?”
她故意旧事重提,阿斯特斯兰却无动于衷。
没有跟班敢随便接话,它钉在原地,像一节苍白的树枝。
尚柳还没怎么着,松德却一反常态地冲过来,拦在她前面。
松德难得如此凶狠,可阿斯特斯兰压根没把它放在眼里。
阿斯特斯兰从衣襟上揪下一颗硕大的深红色宝石,又缓缓摊开手掌,将宝石递给尚柳。在尚柳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它优雅地弯下腰,阖上猩红的双眼:“烦请您,收下。”
埃德加斯人贪婪至极,犹如只进不出的貔貅,这种白给宝石的行为比较罕见。
松德鳞片都要气炸了,它恶向胆边生,一把拍掉阿斯特斯兰的胳膊:“不许缠着她,滚——滚出去!”
红宝石咕噜咕噜滚落在地,阿斯特斯兰浑不在意,而是低下头,又从尖角上取下另一枚流光溢彩的不知名矿物。
它又要将这快矿物递给尚柳。
这东西显然更贵重,连松德都不敢轻易触碰阿斯特斯兰的胳膊,两颗眼球死死黏在石头上。
尚柳并不接,只是笑问:“阁下为何向我示好。”
阿斯特斯兰睁开双眼:“瓦密尔罗特家族认为,您具备一定交往价值。”
嗯,这话倒是说得直白。
真正让瓦密尔罗特动摇的,肯定不是她的铁拳,而是实验室众人对她的包庇、卫生部落实惩罚时的高拿轻放。因为后续一系列连锁反应,尚柳被划进了惹不起的范畴。
正因如此,阿斯特斯兰才会迫不及待地向她示好。
埃德加斯人军事并不强大,能在宇宙间混得如鱼得水,就是凭借这能屈能伸的传统美德。
可尚柳不喜欢宝石,拒绝了这美轮美奂的、来自瓦密尔罗特的示好之物。
比起古老富裕的异星贵族,她如今更需要盗贼与黑客。
惨遭拒绝,阿斯特斯兰也不气馁。它用余光瞥过扬眉吐气的松德:“看来,您终究选择与它为伍。”
它心有不甘,又提醒尚柳:“它心机深重,您日后需谨慎处之。”
“你骂谁呢,”
松德瞪着琥珀色的眼珠子,呼哧呼哧地扇动伞膜,“我看你就是挖不上墙角,在这里诋毁我。”
阿斯特斯兰的表情终于松动了——它微微呲起尖牙,似有厌恶之色。它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准备带着跟班离开。
好巧不巧,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来的是突击检查的大领导,身边还陪着舒羽贺。
本该维持安静整洁的设备室里挤了这么多摸鱼的员工,饶是温温柔柔的舒羽贺,脸色也有些难看。
瞧见门里的阵仗,大领导诧异地挑起长眉。
须臾,他将黑色绸缎般的长发挽在耳后,又眯起形状优美的眼睛:
“嗯……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要不,你们继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