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研究所的绝大多数员工都必须佩戴工牌和勋章,穿戴着银白色系的制服,他们大多以此为荣。
然而,地位最高的、研究所最引以为荣的一撮人却拥有特权,能够随意穿着
——就比如眼前这位大领导。
他穿着纯黑色的套头高领羊绒衫,愈发衬托出面庞与双手的苍白。他骨架宽大,手臂肌肉有锻炼痕迹,轻薄的面料隐约勾勒出腰线轮廓。
他将长发系成低低一束,却梳得不甚整齐,鬓边还有几缕碎发散落。
这年头早就没人近视了,他秀致的鼻梁上还支着一副银丝眼镜,当作装饰物。
透过镜片,他打量着乱糟糟闹哄哄的设备室,故作惊讶:“这里不是用来闲聊的茶水间吗,怎么还能看见仪器和烧瓶?”
众人都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听他阴阳怪气。
其中,尚柳是最懵逼的。
因为她认识这个领导,他叫舒攸行,是舒家的小儿子。
她和舒家关系很好,算是看着舒攸行长大的。在她的印象中,这小子相当有修养,脾气也好到离谱,整天就是闷头看书。虽然爱当她的跟屁虫,但聊上两句就脸红气短。
十一年前,她最后一次拜访舒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舒攸行。他正在某高校任教,当时正好放暑假。
也许是因为工作太压抑辛苦,舒攸行灌了好多酒,又拉着尚柳唠了一宿。
他痛恨自己年轻,辈分低,不爱和别人起冲突。许多学生根本不服管教,不尊重他,还时不时调戏他。
他睁着红彤彤、水汪汪的眼睛,问尚柳该怎么办。
尚柳又开了一瓶精酿,心说你们文化人的事我哪知道。
好不容易把舒攸行哄睡着,摆脱这团麻烦。她连夜离开舒家庄园,奔赴流血漂橹的战场,又常驻在前线。
下一年,她就挂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舒攸行这小子可真好命,事业运就像坐火箭似的。短短十年,他就从青年教师混成了基地大领导。
当上领导以后,他脾气变臭了,攻击性显著增强了,两句话就能让人下不来台。
想起被下放到98区,整日苦了吧唧的乌尔曼,尚柳有些替她不服气。
可真是——时过境迁,世态炎凉。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自以为隐蔽。可当她重新抬起头,发现舒攸行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
唇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舒攸行读出她的工牌:“张、小丽——你是卫生部的?”
尚柳:“是的,领导。”
如果舒攸行还是当年的跟屁虫,她会毫不犹豫地笑他眼瞎,这么简单的东西还要反复问。
然而,他俩如今职位差距堪比天堑。舒攸行是大上司,她是保洁,两人已经隔着可悲的厚障壁了。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悲,熟人的成功尤为可恨。
她生无可恋地站在原地,等待挨训。
舒攸行并未指责她,而是抱起双臂,斜倚着门框:“设备室里为什么会聚集埃德加斯人,仪器为什么摆放混乱,地上为什么会有红宝石?给你三分钟时间,麻烦你叙述一下经过。”
尚柳试着组织语言,却头痛欲裂。
她宁可被骂一顿,也不想解释自己与这几个埃德加斯人的恩怨纠葛。
舒羽贺了解埃德加斯人,也大致了解内情,赶忙出来解围:“员工内部恩怨罢了,你这么忙,不用把精力耗费在小事上,我之后肯定会好好解决。”
“小叔,话不能这么说,”
舒攸行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员工之间的矛盾是小事。”
他的目光飞快略过尚柳,又环视一周:“我之后会调取监控,查看真实状况。究竟是骚扰,玩忽职守还是职员霸凌,录像会告诉我答案。
你们放心,我不会冤枉谁,也不会错怪谁。”
他转身离开了。
领导走了,惹事精溜了,设备室终于重归寂静。
可活还得继续干。
尚柳低下头,心事重重地擦拭着玻璃管。
好烦,怎么又是熟人。
舒攸行当年柔柔弱弱,如今倒是性情大变,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
可他偏偏身居高位,对她的去留拥有决定权,是影响她计划的最大变数。
万幸的是,舒攸行没有认出她,主动权暂时还掌握在她手里。
无论是出于理智,抑或是出于私心,她都不会主动向他暴.露真实身份。
首先,舒攸行为人正直,可能会直接联系警察,把她这个叛国贼送进最高军事法庭。
其次,舒攸行十分信赖憧憬她,将她视为最可靠的前辈、最光辉灿烂的偶像。
舒攸行是他的狂热粉丝,大部分狂热粉丝对偶像是有十八层滤镜的。比起蝇营狗苟地活着,他们大概更希望她悲壮热烈地死去。
倘若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偶像混成了自己手底下的保洁,会作何反应?
尚柳并不是对保洁这份工作有意见,也十分感激为她提供机会的白喜。
她只是虚荣,好面子,想维持自己曾经强大而光辉的形象。
她还是有些偶像包袱的。
……
当天晚上,尚柳做了个梦。
她手里拎着两箱礼品,站在舒家庄园的大门口。
她原本有些迷茫,低头看看自己陈旧单薄的衣着,忽然记起来了:
这是好多好多年前。
考上机甲学院的第一个学期,她对舒家的资助万分感激,于是在放长假前鼓起勇气,主动登门道谢。
这梦做得就像全息电影,她身临其境,却无法做出额外的举动。
她的意识慢慢溃散,又与曾经的自己融为一体。
门铃已经按响,尚柳安安静静地在门口等待。
梦里的风刮在皮肤上还是冷的,她裸·露着双手,却不肯把礼盒放在脏污的雪水里。旧靴子又太过单薄,她忍不住跺了跺脚。
滴——
门禁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出小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胆怯:“你是谁呀?”
在尚柳的印象中,这种大户人家都会配备尽职尽责的保安和管家。为了能够顺利进门,她还特地准备了自我介绍,来时路上还反复背诵:
女士/先生您好,我是第一机甲指挥学院的一年级新生尚柳。为了感谢贵府对我的资助,我上门叨扰,想当面表达谢意。
可电话那头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孩子,她瞬间哑了火。
半晌,她犹豫着问:“小朋友,我是来拜访的,可以叫你的家人过来吗?”
被唤作“小朋友”,对面的小孩有些低落:“我也能给你开门啊,为什么要找大人?”
尚柳:“……万一我是坏人,要把你抓走呢?”
小孩轻哼一声:“那你就来抓我吧。”
说着,他解除了门禁。
看着铁门豁然打开,尚柳觉得这小孩真是莫名其妙。可外头的寒风实在刺骨,她犹豫了一阵儿,还是走了进去。
穿过布满积雪的方场、喷泉、林荫步道,壮丽如城堡的建筑终于出现在眼前。尚柳头都要被风刮掉了,快步走到建筑前,又轻轻敲响雕花双开木门。
不消片刻,门自己打开了。
玄关另一头站着黑发黑眼的年轻女人,她叫舒攸言,是舒家长女兼继承人,与尚柳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她看尚柳可怜,生出惜才之心,要为尚柳提供资金支持。
恩人就在不远处,尚柳有些局促。
她不敢进门,因为玄关上铺着名贵的羊毛地毯,她的靴底还卡着污泥。
舒攸言没有半点架子,笑着走过来,又主动帮她拿拖鞋:“不用给我们带礼物,你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要好好吃饭才行。”
尚柳执拗地摇头:“这是我的心意,您必须收下。”
将礼物放在玄关柜上,她小心翼翼地换鞋。
拖鞋是雪白色的,踩上去和云朵一样。柔软的绒毛剐蹭着小脚趾上的冻疮,又疼又痒。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舒攸言,怎么走路都不太得劲。
尚柳打量着空旷无人的会客厅,忽然想起那个接电话的小孩。
他刚才不是还嘴犟,让她进来抓他吗,这会儿怎么没影了?
察觉到尚柳的疑惑,舒攸言失笑:“那是我弟,给你开完门就马不停蹄躲回卧室了。”
这么胆小,还要挑衅人?
回想着方才在门外头的对话,尚柳有些无语,又懒得和毛头小鬼计较。
她屁股还没坐热,舒攸言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小柳啊,我家地下也有机甲练习场,你待会要不要和我打一下?”
肩负家族重任,舒攸言毕业后没有参军。可她天赋并不差,又特别好战,下班经常找同事切磋。
她早就看上尚柳了。
尚柳无可无不可,跟着舒攸言下楼打架。
三分钟后,战斗结束了。
舒攸言的机甲趴着,尚柳操纵的机甲站着。
尚柳没有控制住力道,舒攸言从驾驶舱爬出来时,额头和脸颊上多出几块淤青。
她疼得嘶嘶作响,双目却亮得惊人:“要不要再陪我打一场,我新买了两台幻影游荡者,还没实战过呢。”
尚柳很向往迷彩大蜘蛛,她心动了:“行。”
五分钟后,战斗结束了。
舒攸言的大蜘蛛八脚朝天,尚柳操纵的大蜘蛛稳稳当当地伫立在训练场中央。
舒攸言从驾驶舱里爬出来时,右眼周围多出滑稽的紫眼圈。她捂着又肿又痛的伤处,嘴里直呼过瘾,还想再来一局。
尚柳却不想打了。
她已经后悔了。
哪怕她再不精通人情世故,也知道不该把自己的恩人揍成这熊样。
于是,她态度坚决地离开幻影游荡者,偶然瞥见训练场出口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男孩也生着浓墨一般的黑发黑眼,面容精致秀丽,细脚伶仃,又瘦又弱。他穿着毛茸茸的灰色家居服,怀里还捧着厚重不堪的精装书本,像儿童电影里古灵精怪的书呆子主角。
尚柳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她试探着抬起右手,和男孩打招呼。
男孩却像是看到了杀人魔绑架犯一般,面上血色全部褪去。他惊慌失措地低头躲避,转身就要逃跑,却被低低的门槛绊倒了。
哗啦啦——
细小的、形状各异的螺丝从鼓鼓囊囊的家居服口袋里飞出来,撒了一地。
或许是想着破罐破摔,男孩竟用双手抱住脑袋,把脸颊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尚柳不知所措地看向舒攸言,舒攸言习以为常地抬抬下巴:“那就是我弟。
"他比你小四岁,叫舒攸行。”
……
尚柳从梦中惊醒。
她掀开被子,缓缓坐起身,望着单调重复的格纹被单发呆。
也许是碰见了故人,她竟也开始做起旧梦。
她打开网页,输入“舒攸言”这三个字,发现舒攸言已经继承了家业。她的照片视频寥寥无几,仅有的几张图文资料上,她看起来成熟又稳重,颇具家主风范。
如今的舒攸言,还会缠着别人切磋吗?
她感慨万千,正要搜索舒攸行,却收到了一封工作邮件:有关生物动力学研究设备室职员冲突的调查结果及处分决定
调查结果出得这么快?
舒攸行以前温吞得要命,一件小事都能让他愁苦半天。如今倒是转性了。
尚柳迫不及待地点开邮件,想看看黑化版舒攸行的手段。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阿斯特斯兰,它因为拉帮结派、职场霸凌、扰乱办公秩序等诸多错误,被停职半年。
下面附着几张截图——除了这两天的,还有两三个月之前的。在尚柳就职之前,它已经欺负了很多弱小的外星人。
其次是阿斯特斯兰的小跟班,它们为虎作伥煽风点火,有的被停职,有的还干过其它坏事,被直接遣返。
再接着,尚柳居然看见了松德的名字。
她皱起眉头:松德不是霸凌事件的受害者吗,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过失方名单中?
心中涌起疑云,她迫不及待地往下翻。
松德的错误是污蔑同事,昨天,就在设备室里,它陷害同族未遂且情节并不严重,因此并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下方附着一段简短的监控视频。
生物动力学实验设备室 3046年春雾月11日上午11时68分
镜头里乌泱泱地站着七八个人——有辛苦干活的尚柳松德,还有气势汹汹的阿斯特斯兰一伙。
就在尚柳假笑着与阿斯特斯兰对峙,不希望它们来帮忙的时候,一个蜥蜴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动手了,它火急火燎地伸出爪子,想拿起离它最近的圆形玻璃探测仪。
松德也站在仪器附近。
它看似恐慌焦急,却不着痕迹地甩动尾巴尖,带起短促强劲的气流,将玻璃探测器推了下去。
视频中的尚柳反应飞快,用腹部接住了仪器。被陷害的蜥蜴人却百口莫辩,连阿斯特斯兰都不信任它,它只好委屈地走掉。
再看松德,它始终摆出受害者的面孔,即使栽赃失败,也面不改色心不跳。
原来如此。
尚柳眯起双眼:这下,她又要对松德刮目相看了。
换掉睡衣,简单梳头洗漱过,她打开房门直奔对面。
来到松德屋前,她正要抬手去敲,门却有预知感应一般,忽然从内侧打开。
松德躲在门缝里,轱辘轱辘转着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你已经读过邮件了?”
尚柳:“是啊,不然我找你干嘛?”
松德眨了眨眼膜,咯呲咯呲地挠着门板:“那你……愿不愿意听我解释?”
尚柳:“不愿意,阿斯特斯兰说过你心机深沉,如今一看,的确如此。”
她看着松德面色大变,却也不知道它是真慌张还是假慌张
——毕竟,它演技那么好。
“解不解释也没有意义,”
她调动面部肌肉,难得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放心,我不讨厌你耍心机。”
松德怔愣了一下,松开门把手。
尚柳趁机闯进了它的宿舍,极其熟练地黑掉了屋内的监控,然后占据了它的沙发。
她昨晚睡得并不好,转头瞥见黑漆漆的宇宙空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转头看向松德:“站着干嘛,过来坐。”
松德只好坐了下来——这明明是它的宿舍,它却挺直后背,扭捏拘束得如同外来人。
尚柳睡眼迷蒙,打了三四个哈欠,却半天不开腔。它自己先忍不住了:“你……是什么想法?”
它其实更想问: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阴谋被拆穿,除了惶恐以外,松德心中还跃动着羞耻与期待。
它觉得尚柳身边只能有一只“爬宠”。
阿斯特斯兰没它可爱,没它性格好,被陷害一下又怎么了?
况且它又没有得逞,连大领导都没有罚它。
尚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凝视着松德,盯得它头皮发麻,心中的期待也一点一点冷却下去。
尚柳问它:“你是故意的吧?”
松德:“什,什么?”
尚柳:“故意去接阿斯特斯兰的咀嚼物,挑起我的愤怒,帮你出头。”
松德总有一种本事,可以轻而易举地唤起别人的怜爱,让人为它仗义执言冲锋陷阵。从陈老头到舒羽贺再到她自己,都当过替它排忧解难,救它于水火的好心人。
她其实脾气并不好,也并不爱心泛滥。
在过去的一个月,她却对松德时常让步,时常包容——她也不爱吃胡萝卜,却心不甘情不愿地替它打扫战场,吃了一亩地的胡萝卜。
松德哆嗦着伞膜,不敢反驳。
权当它默认,尚柳继续发力:“我一直觉得你虽有一点头脑,却胆小柔弱,没有办法自保。
可在监控里,你陷害同族的行为是那么干脆利落
——我的确愚钝了,3S级罪犯怎么可能是脆弱无能的蠢货——除非有一种可能,故作无能会给它带来好处。
于是,我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份脆弱应该也是你的武器。
你时常操纵别人的情绪,兵不血刃地达到自己的目的,我说的对吗?”
松德含着眼泪,答应了一声。
它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
炽热的泪水从它面颊上滚落,把塑胶地板烫出一个个小坑。
尚柳无动于衷,支起下巴颏笑看它:“你这次是真哭还是假哭?”
松德恨恨地抹掉眼泪:“是真哭!”
“哼……”
尚柳不置可否,她用指腹敲打着脸颊,忽然话锋一转,“你不必紧张,我不会追究这些小事。相反,我对你更满意了。”
松德还没转过劲儿来:“为什么?”
尚柳牵起一抹笑容:“表里不一,谎话连篇,蛊惑人心——这些既是你的本性,又是你宝贵的天赋,非常有价值。”
尚柳的态度很温和,语气中也带着赞许。可松德难受极了,像是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它垂着脑袋,蔫耷耷地说:“你不要阴阳怪气我,我以后会好好跟着你,再也不敢动歪脑筋了。”
尚柳:“我可没有阴阳怪气,我真的在夸你。”
“你可不能不使坏,”
将身子往后一倒,她窝进软绵绵的沙发垫子,“你擅长的那些玩意儿,基本都是我不会的,我还指望你多动动歪脑筋呢。”
她望着愁眉苦脸的松德,忽然抛出一颗直球:“你是不是对我很有好感,是不是觉得我很重要,不想让我和别人交朋友?”
松德被直球砸懵了,只能晕晕乎乎地说:“是。”
“我不想骗你,那是绝对不可能,也不现实的,”
尚柳侧过脸,十分郑重地说,“我希望你不要把花招都耍在我身上,而是充分发挥你的天赋,帮我办点事。”
此话一出,松德仿佛被抽干了魂魄:“……我能做什么?”
尚柳:“我希望你不要老是黏着我,而是多交一些朋友,多去打探一点有用的消息。
搞朋友又不是谈恋爱,处成这样真有点难看了。”
她不顾松德的脸色,一脸诚恳地提出建议:“既然我们都是好朋友,那你以后就别想着折腾我。
你都这么有本事了,要是能把那点牛劲、那些坏心思都用在对手身上,咱俩什么坏事办不成?”
松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像一座悲伤的塑像。
尚柳好像还在说着什么,它却充耳不闻,只能感受到胸口的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破碎。
它脑内划过无数阴暗的想法。
可它根本打不过尚柳,遂放弃。
到头来,它只能轻声询问:“那你,想让我和谁搞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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