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这样的字眼居然能从艾略特嘴里蹦出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尚柳一脸狐疑:“你不杀我?”
艾略特摇了摇头:“绝对不会。”
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你会复活,也从没想过要杀你——这次纯粹是误会。”
说罢,他埋着头,又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会补偿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呦呵,这白毛猪什么时候转性了?
在尚柳纷繁可怕的梦境以及由梦境勾起的回忆里,他永远不可一世,绝大多数时刻都在用鼻孔看人。
十年前的尚柳绝对不会想到,十年后的艾略特居然会低声下气地道歉。
尚柳心中疑虑更深,却只能见机行事。她活动着艰涩无力的右腿,很是不爽。
她讨厌做惨兮兮的受害者,被动等待仇人良心发现,趴在床边给她道歉,再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她向来喜欢主动,且追求公平。
艾略特虽废她一条腿,她也刺了艾略特六刀——艾略特伤更重,从身体角度来说,她不算吃亏。
过往的十几年间,她和艾略特的相处模式一直如此。两个人打来打去害来害去,仇恨越积越深,也分不清谁下手更黑,谁做人更贱。
如果给他俩做个表,把他俩对彼此做的坏事一一统计量化,两人可能早不相欠了。
只是,她如今的损失远不止这一处伤。
她的易容被揭穿,账户里的钱取不出来,以后只能东躲西藏,再也不能回基地上班。
她的年假也被耽搁,按照原定计划,她这会儿早就该在废品回收厂里查资料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
尚柳指指脖子上的光圈:“你既然觉得害臊,能不能先把这破玩意儿取了?”
这光圈和狗链子没什么区别,简直屈辱至极。
艾略特一口回绝:“不能。”
——这混账果然是装的。
尚柳气急败坏,抬起完好无损的左腿,朝艾略特最脆弱的腹部踹去。
艾略特硬生生接下这一脚,闷哼着坐在地上。
他捂住饱经蹂躏的伤口,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等你走时再拆抑制环,现在拆掉,你肯定会杀了我。”
尚柳:……确实。
他猜得很准。
她收回左腿,冷眼看着艾略特的绷带上渗出更多血水。
艾略特对此浑不在意,他忍着伤痛回到床边,苍白失血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
他仰起脸,双眼亮得惊人:“来,我们干一仗,给你出气。”
死敌眼巴巴地贴上来找揍,尚柳却失去了打人的兴致。
花洒和瘸子有什么好打的?
艾略特近乎半·裸,她上半身又只有一件抹胸。两人要是真互殴起来,看起来简直就像妖精打架。
尚柳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发现他脸上的谜之红晕越扩越大,她觉得又怪异又恶心。
她闷闷地躺了回去,正要盖上被子,忽然想起这被子也是艾略特盖过的。不仅如此,这床单枕头也都被艾略特用过——她从头到脚早就被艾略特包围了。
越想越隔应,她噌地从床垫上弹起来,却眼前一黑。摸着空空荡荡的腹部,尚柳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进食了。
她只在陈老头家吃了一碗饭,还把橘子蛋糕给了别人,之后便被艾略特缠上,陷入了无尽的昏迷与逃亡。
不管艾略特要对她做什么,她都应该补充体力。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你先把终端还我,再帮我找点吃的。”
艾略特点头答应了。
临走之前,他拾起床头柜上那半包奶油饼干,塞到尚柳手里,“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他取出一块饼干掰成两半,吃掉其中半块,又将另一半递给尚柳,“没毒,你放心。”
尚柳压抑着嫌弃将饼干扔进嘴里,然后眼前一亮。
这东西可真好吃啊。
用料很扎实,质地酥松,奶香四溢。
她僵着脸,掏出第二块饼干,又苦大仇深地塞进口中。
香!
艾略特抬眼瞅了瞅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卧室。
眼看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尚柳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剩余的饼干,又把袋底碎屑倒进嘴里。
艾略特举着东西回来时,饼干已经被吃空了。她不动声色地擦去了嘴边的饼干渣,伸出一只手,“拿来吧。”
他为尚柳准备的食物是最高浓度的营养剂,也是尚柳生前最常服用的哪一款。
这东西无色无味,喝起来像泡了柚子皮的白水,却能及时补充所需养分,饱腹感极强。
也许是重活了一遭,尚柳对味觉又有要求了。她晃悠着盛满液体的塑料袋,心里有些失望。
艾略特真不上道,还不如把那奶油饼干多给她两包。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失落,艾略特又补充道,“你已经空腹几十个小时了,大吃大喝对胃不好。
等你胃功能恢复正常,我会给你准备正常餐食。”
“什么意思?”
眼看着终端还在重启,尚柳倏地翻脸,“你还不放我走?还要把我困在这艘破船上?”
“不是的。”
艾略特把旋转椅上的衣服抱起来团成团,随手扔进衣柜里,又推着椅子走过来坐下:“你不能用这张脸走出去,太显眼了。”
——真是假惺惺。
如果他不是破坏尚柳易容的始作俑者,尚柳可能会感动。
于是,尚柳拖长语调,语气夸张:“哇哦——”
她看着艾略特,阴阳怪气:“真是太厉害了,我怎么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在尚柳密不透风的眼刀与讽刺下,艾略特的脊梁骨竟一点一点弯下去。他喏濡着双唇,像一条没有尊严的丧气白毛狗。
眼看着昔日的死敌变成这副熊样,尚柳也得意不起来——艾略特像是被人夺舍魂穿了似的,顶着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扮可怜。
艾略特不仅是她的对头,还曾是她的同僚,看到他现在这副怂样子,就好比是看到元老院里的奶奶爷爷们穿着紧身衣跳芭蕾。
她只瞅了一眼,就觉得浑身难受,又不忍直视地转过脑袋。
终端好不容易重启,社交账户却需要人脸识别验证。要不是她眼疾手快地推开屏幕,险些就要登上十年前的老号。
她已经失联了几十个小时,这会儿肯定有人肯定焦急得不行。
她本想报个平安的。
托艾略特的福,她容貌变回原样,“张小丽”的账号是彻底登不上去了。
易容针的效果完全是随机的,易容模样要想一直存续,就得每六个月补一针。
可艾略特对她使用了易容复原剂,毁掉了先前的存续效果。
即使她现在手里就有一支针,也绝不会变出曾经的张小丽,只会变成另一个稀奇古怪、模样未知的家伙。
她越想越气,阴恻恻地盯着艾略特,思考着该怎么讨回这笔债。
艾略特自知理亏,迫不及待地提出自己的补救方法:“我请来了一位易容师,会把你重新捏回张小丽的样子。”
与一针就见效、三秒就变脸的易容剂不同,易容师的技法手艺更精妙,对原生面部伤害最小,花费的时间也更长。
只有技艺最高超的易容师能严丝合缝地还原出“张小丽”的脸。
尚柳的怨气终于平顺了一点,“那易容师几时过来?”
“大约还有三小时。”
尚柳重新倒回床铺,盖上被子对墙面壁。
艾略特没有离开,也没有把椅子挪开,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终端。
可尚柳还是能察觉到艾略特的目光,那股意味不明的视线盯得她浑身发毛。
片刻,她的身子又转了回来:“王树去哪了?”
艾略特:“你现在才想起你的同伴?距你恢复意识已经过去接近十分钟了。”
尚柳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从她睁眼的第一秒起,她就想打听王树的下落了。可不知为何,当这个名字涌动在舌尖,就要经由唇齿往出表述时,就格外困难。
她竟然在回避这个问题。
她不想去考虑王树那积年累月的绵长恨意,也不愿去回想昏迷之前,王树放弃寻仇,抱着她头发号啕大哭的那副模样。
她如今不想看见王树。
可她又不希望艾略特杀死王树。
王树虽然愚蠢,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活命的机会让给她,她怎么可能会不在意他?
她颤抖着双唇,半天一言不发。
艾略特飞快地挑了一下眉:“在此之前,王树了解你的真实身份吗
——不,看你的反应,他肯定不了解。”
他俯下身子凑过来,双眼亮如鹰隼,“我曾经调查过王树的身世,翻阅过和你有关的每一个细节。
你知道吗,王树真的很厌恶你。”
他现在的语调,和十几小时前忽悠王树对她下手时一模一样。
尚柳忽然意识到,艾略特依旧是坏种——他只是从明坏变成了蔫坏,从贱货变成了善于伪装的大贱货。
她心说我早就知道,不用你在这废话。可她一语不发,只将被窝搂紧了一些,又把嘴唇抿成薄薄两条线。
见尚柳眼含抗拒,艾略特却再接再厉,“王树被尼古拉收养的第一年,就挨了一场毒打,屁.股上的肉都被鞭子刮掉了几丝。
你来猜猜,他为什么挨打?”
尚柳:“关我屁事。”
“不,还真和你有关系,”
艾略特唇边噙着残忍的笑意,“他挨打的原因,是在你的海报上作画——他捉起水彩笔,毁掉了你的脸。”
尚柳下意识摸向脸颊——她记得王树掐过她的脸,还挺疼的。
艾略特很贴心地为她送来一面镜子,她握着镜子柄,发现脸上多出一团不大不小的淤青。
这淤青像一团有碍观瞻的污渍,如果不借助药物,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看来,王树的确很讨厌她这张脸。
镜子被她倒扣在床头柜上,又被艾略特拿起摩挲。
艾略特垂下眼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王树是你的替身,是尼古拉用尽心血培养出的劣质仿品。
王树并没有忘记向你寻仇,只是转换了一种更加聪明、更加隐蔽的方式。
他白天模仿你的一颦一笑,以此走了不少捷径,为自己谋了不少好处。
可他晚上又会三四年如一日地登录某些暗网论坛,给你的遗照P图,用匿名账号造谣辱骂你,败坏你的名声。
你想听他说过什么吗,在他尚未成年时,他就曾开设过专题贴,怂恿所有用户来骂你。我记得贴子里有一句原话是——尚柳就是个朝三暮四,靠*上位的**……”
“够了!”
尚柳面色铁青,“艾略特,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我只想知道王树死了没有,你东拉西扯好半天,还念得那么起劲,是不是想趁机泄愤,多骂我几句?”
“我怎么舍得?”
艾略特一脸无辜,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拉,“我接受过良好的绅士教育,哪怕是和你最不对付的时候,脑子里也不会蹦出这么粗俗的字眼。
我只是一个搬运工,把王树的帖子原封不动地念出来而已,不信你看……
哦,帖子被删了
——楼主3秒前上线了,是他自己亲手删的。”
尚柳迅速抓住重点:“所以,王树还活着?”
艾略特翻阅着手里的终端,又交叠起双腿:“是的,幸亏有你在,他还留着自己的狗命。如果我当时就杀掉他,你肯定会跟我翻脸——所以,我把他放走了。
不过,我还是威胁了他,又给他身上加了一点小装饰。只要他敢往外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他不得好死。”
尚柳的眼底异常平静:“谢谢你,你做得很对。”
不论王树现在对她是什么观感,她以后都不想再看到王树了。
不得不承认,艾略特十分准确地揣摩到了她的心思,在她昏迷时作出了最优解。
艾略特泰然受之:“多谢夸奖。”
“对了,尚柳,我本以为你会饶恕王树对你的冒犯,纵容姑息,再培养出下一个艾榕,”
他从旋转椅上起身,朝门外招了招手,又回身笑看尚柳,“幸好,你还没有失去理性和判断。”
尚柳心生不妙。
下一刻,双眼红肿、满脸泪痕的王树走进卧室。
他不敢抬头,怯怯诺诺地向尚柳鞠躬道歉:“尚女士,我为我当年对您的冒犯而感到深深地忏悔。我不敢乞求您的原谅,我也会遭受应有的惩罚。”
尚柳下意识看向艾略特,艾略特却老神在在地抱着双臂:“话没说完吧,还有呢?”
王树将头埋得更低了:“我,我不该利用您攫取好处,却不知感恩,只知道败坏您的名声。我就是一条下等狗,一个低贱的仿制品……”
尚柳:“够了。”
她面无表情地中止了这场羞辱仪式。
深吸一口气,她勉强平复心情:“王树,你曾经救过我,我对你印象不坏,所以我暂时不会杀你。”
王树哆嗦着嘴唇,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恨我,可我不会原谅你,”
尚柳一字一顿地说,“你的苦难与我有关,却并非我本人授意。我对你问心无愧,也不会原谅你的恶语中伤。
王树,请你以预备军人的身份,抬头直视我。”
王树乖乖照做,抬起那张明艳憔悴的脸。
望着那张相似的面庞,尚柳笑道:“我允许你憎恨我,也允许你仇视我。但是,我不会允许你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假如你继续付诸行动,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寻仇。”
王树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却恍若不闻,只轻轻颔首:“好了,我没有话说了。”
王树挣扎片刻,似是有话要说,却还是失魂落魄地转过身。
他正要离开,却被艾略特伸手拦住。
艾略特扬扬下巴:“把张小丽的好友删了,删完就放你走。”
尚柳心情不好,也懒得看见这两人掰扯。
她闭眼转身,给两人留下一个红彤彤的后脑勺。
……
三小时后,易容师如约而至。
她头发乱蓬蓬,身上还穿着拖鞋睡衣,一看就是被艾略特从梦乡里“请”出来的。
看着红发金眼的客户,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长得好像尚柳啊,比最近很火的那个王树像多了。我看你根本不需要易容,直接出道就行……”
尚柳:“因为我就是。”
易容师打了几声哈哈,眼神迟滞了片刻,又飘忽着伸出手:“你,你是不是鬼魂?”
任由易容师的手指搭在脸侧,尚柳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又给出答复:“差不多吧。”
她确实死过一次,按理来说,那种死法连骨灰都剩不下一丁点。
易容师的手指慢慢挪到鼻梁,挪到眉骨、眼眶骨,又轻轻抚摸着:“你骗人,你明明是鲜活的,还有体温……不过,你的确没有任何修改痕迹,竟然天生就能长成这样?”
艾略特:“因为她就是尚柳,尚柳还活着。”
易容师的手停住了。
片刻,她瞪大眼睛,开始尖叫。
艾略特揉了揉刺痛的耳朵,很是不满:“娜塔莉,不要再磨蹭了,我是给你按时缴费的。”
在艾略特的催促下,名为娜塔莉的易容师哆哆嗦嗦地打开工具箱,嘴里絮叨着:“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艾略特:“只要你能管住嘴。”
娜塔莉:“肯定能肯定能!”
她布置好工具,抬头问尚柳:“女士,您想易容成什么样?”
尚柳没开口,艾略特又抢先一步,从终端里调取出几张照片:“就是这样。”
听见这话,尚柳也凑过脑袋跟着看,果真在屏幕上看见了几十个小时前的自己。
那时的她还是黄毛棕眼、五官平淡的张小丽,正坐在夜间飞船上大口大口吃盒饭,又“凑巧”被抓拍下来。
艾略特手指下滑,屏幕上又出现各个角度、各个时间段的她,看得人毛骨悚然。
尚柳气得额头一跳一跳:“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拍的,你还拍了多少?”
“从你坐上基地飞船的那一刻起,”
艾略特老实巴交地扣了扣后脑勺,“你误会我了,这些照片不是我拍的,是我让属下拍的。
我那时怀疑你的身份,还以为你是外星派来的间谍,所以把你的优先级放得高了一些。”
尚柳:“行,算我口误,你还是那么会诡辩。”
“……”
提心吊胆地等二人吵完,娜塔莎这才弱弱地插话:“我已经把建模导出来了,您二位可以补充一些修改意见。”
说着,她放出了全息投影,黄发棕眼的等身建模骤然出现在狭窄的卧室里。
尚柳绕开废话连篇的艾略特,走到全息投影面前,又巡视了一圈,从鼻孔大小一路检查到后脑勺形状。
而后,她朝娜塔莎竖起大拇指:“神了,真是一模一样。”
娜塔莎得意地擦擦鼻头,“我这人赚钱就靠两样本事——一个是技术好,另一个就是信誉好,从不传播顾客**。”
她摆出起誓的手势,向尚柳作保证,“尚司令官您就放心吧,干我们这行就是要管住嘴,那些泄露机密的大喇叭早就死绝了。只要我走出去,飞船上的事就算是烂到我肚子里,谁都掏不出来。”
尚柳连连点头,觉得娜塔莎还有另一样本事——很会说话。
她没有提出任何多余意见,直接敲定了娜塔莎的方案,又自觉主动地躺在便携折叠手术床上。
易容过程很顺畅,仅仅过了半小时,娜塔莎就收工了。
尚柳从艾略特手里接过镜子,翻来覆去地打量着面部的每一处细节:娜塔莎可真是妙手回春,连肌肉走势都捏得惟妙惟肖,将“张小丽”那副老实木讷过目即忘的模样仿了个十成十。
她迫不及待地点开终端,十分丝滑地登上了张小丽的账号。
账号在线的那一刻,信息就像汹涌的洪流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的聊天界面挤爆。
她失踪的事情好像闹得很大。
陈老头、田小苗、松德等好友暂且不提,连许久不曾联系的白喜都找了过来,询问她人身是否安全。
尚柳正忙着向众人报平安,忽然听见娜塔莎对她说:“尚司令官,咱们这次用的材料很特殊,全是自然提取物,亲和不伤肤,就是持续时间比较短。”
还有这种事?!
她猛然抬起头:“有多短?”
娜塔莎有些难以启齿:“只有一个月……所以您得定期来找艾略特长官,我到时会帮您修补。”
尚柳心下了然。
她扭头看艾略特:“你是不是故意的?”
艾略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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