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最终信守承诺，将飞船就近停泊在某人类聚居点的外环郊区，又替尚柳解开了抑制环。

此时，宝贵的年假已经过半。

尚柳拄着拐杖火急火燎地离开，临走时还不忘给艾略特的后背来一脚。

她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把艾略特踹得直吐血

——爽了。

既然杀不了他，还不能折磨折磨他吗？

她一直喜欢看艾略特吃瘪遭罪，这是她的一大人生乐趣。

引擎开始轰鸣，飞船即将起飞，尚柳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却又被艾略特叫住了。

他擦掉唇边的血迹，又从兜里掏出一枚文件芯片：“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这里头有你最需要的情报。”

说完，他将芯片遥遥扔了过来。

尚柳丢下拐杖，手忙脚乱地接住芯片。这时，飞船就像旱地拔葱一般原地腾空，扬了尚柳一脑门子尘土。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她艰难地弯下腰，用扭曲怪异的姿势拾起拐杖，骂骂咧咧地朝交通站台挪动。

来到稍有人烟的社区，她刷卡离开地铁站，就近找了个小餐馆，又点了一堆热气腾腾的菜肴。

一小时前，艾略特终于给尚柳提供了所谓的正常餐食：半颗苹果，一块三文鱼，一块乳酪，两根酸黄瓜，三片火腿，还有五片奶油饼干。

他从小就靠这些东西养活，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把自己的三文鱼分给了尚柳。

平心而论，飞船餐食营养还算均衡，各样食品味道也都挺好。

可尚柳是个标准的东方胃，喜欢温暖热闹的食物。哪怕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全塞进肚子，她还是饿得想死。

这会儿，她坐在干净老旧的餐桌前，装着各类生冷食物的胃部愈发空旷寥落。

饭菜上桌，就着土豆炖牛腩、蚝油生菜扒完三碗大米饭，她终于感受到些许满足。

将桌上菜肴啄得一点不剩，又喝了两杯红豆薏仁水，尚柳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又欣赏起餐馆大厅里播放的动画老电影。

她看着欢天喜地的卡通长耳兔，一时怔松，总觉得小时候看过这个片子。

那好像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午后，母亲忙里偷闲，在破沙发上裹了几层漂亮柔软的窗帘布，又特意准备了几样零食，搂着她看电影。

绝大多数电影都需要充值会员才能解锁，母亲在贫乏得可怜的免费专区里来回翻找，忽然被电影封面上活泼闹腾的长耳兔给吸引住了。

母亲按下播放键，看得很认真。尚柳觉得这片子很吵闹，眼中只有零食盘里的橘子硬糖。

她撕开糖纸，将酸甜可口的糖块塞进嘴里，又将金灿灿的糖纸怼到眼皮上，打量着焕然一新的世界。

金色的房间，金色的兔子，还有金色的妈妈。

金色的妈妈伸出胳膊，将她抱在怀里，眼角流淌下金色的琼浆：“这个电影我小时候看过的，一转眼我都这么大了。”

七岁的尚柳不能理解母亲的悲伤，只是默默地抬起手，将金光灿灿的眼泪收拢在掌心。

直到如今，尚柳才明白母亲为何会哭泣，又彻底与母亲共情。她怔怔地望着屏幕，忽然发了疯似的想吃橘子硬糖，想拿到那张不可思议的糖纸。

在她的记忆里，这只名叫本杰明的大兔子就该是金色的。

嗡嗡——

有人发来新消息，打断了尚柳的思绪。

尚柳点开聊天界面，看见了艾略特发来的好友申请。

她撇了撇嘴，掏出艾略特丢给她的芯片，连接到终端上，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好东西。

芯片里装着一个大文件夹，名称是一长串乱码。尚柳担心里头有病毒，用软件杀了好几遍才敢打开。

里头并没有病毒，也没有血腥搞怪的东西，只放着两份报告，几张表格名单——这些机密资料都来自于机械回收场。

艾略特的确有两把刷子，他不仅猜到了尚柳最需要什么，还先下手为强，把回收场的重要文件都拷贝了出来。

这种人做对手时难缠得要命，一旦能成为盟友，却又可靠得不行。

尚柳首先点开其中一份报告，第一页赫然印着：“天钺”型定制机甲拆除回收记录［21点33分修改版本］

标题下标注着一些基础信息。

编辑时间：恒星历 3037年夏芒月20日 21点33分

编辑地点：S-100星系机械回收场（33度，140度）档案编辑室

编辑人员那一栏本该由黑框乱码涂抹，用更高级的权限才能查看，然而，旁边却用红笔标注着一个名字：约翰·罗斯——尚柳经常与艾略特联合签署文件，很快认出这笔迹就是艾略特的。

约翰·罗斯？

罗斯也是个显赫的姓氏，其家主次子正是机械回收场的高管。

尚柳与罗斯家族打过两三次交道，却不知道家族成员里还有个约翰——他可能和舒羽贺地位类似，都是大户人家的旁支子弟。

将这个名字记在心底，尚柳继续往下阅读。

报告里的内容和萨凡纳资料馆B22回收名录大差不差，尚柳不想再次看到天钺被肢解的图片，手指划得飞快。

翻着翻着，她忽然发现：两份资料前半段一字不差，后半段内容却截然不同。

在她的印象里，书架B22名录是把天钺拆得七零八落，再将不同材料部件合并归类记载。如：动力腕足两对，全息仓铁钉16个，六角贴片88个……

这种方式直观且笼统，适合给上层领导签字。

这份资料字数多出接近一倍，是按照天钺的各个部位，事无巨细地从头部、躯干、四肢一路统计到各个关节连接处，每一颗螺丝钉都有单独记录。

这份文件细致且繁琐，是未经加工修改的初始版本。天钺的每一处零件都单独列出词条，能寻根溯源，更适合回收场员工自用。

艾略特绝对不会给没用的情报，这里头肯定能挖掘出晶核的蛛丝马迹。

天钺的晶核在胸口。

因此，翻到“躯干”板块时，尚柳手下放缓速度，开始逐一阅读条目。

看着看着，她果然察觉出一丝端倪：067号胸甲后头紧跟着跟着69号轴承，中间空了一位。

这资料都是由程序清点统计出来的，有权限的修改员可以对其修改整合。程序不会跑丢数据，所以，68号记录肯定被人为删除了——编辑员是约翰·罗斯。

尚柳点开第二份报告，又下划到相同位置，68号的位置果然被轴承所代替，这处排名错误被“纠正”了——编辑员同样是约翰·罗斯。

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尚柳愈发肯定：天钺晶核是被偷了，而非意外遗失了。

新版本会彻底覆盖旧版本，可每次修改都会在星网上留痕。

九年前的约翰不会料到，九年后有人执着在数以兆计的数据里翻来找去，只为挖出他弄虚作假的痕迹。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看来，艾略特很早之前就在关注这件事。虽然他动机不明，但也的确帮了大忙。

紧接着，尚柳浏览了另外几张表格，心中答案逐渐明朗。从盗窃、到掩饰、再到运输过程，罗斯家族都有难以推脱的参与痕迹。

她深吸一口气，通过了艾略特的好友申请。

艾略特紧锣密鼓地发来消息：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尚柳在对话框里打上“罗斯家族”几个字，又皱着眉头删去。

在她看来，这场偷窃行动实在太过简单粗陋。即使一切证据都指向罗斯家族，她也觉得背后另有其人。如果无人授意，无人充当保护伞，罗斯家族不会明目张胆地下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年假只剩最后三天了，她还得想办法混进罗斯庄园。

即使天钺晶核八成不在罗斯庄园里，她也得用精神力撬开罗斯家主的嘴，问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进展已经比她预想得快出许多，胜利似乎近在咫尺了。

她正在心中思忖，聊天界面又蹦出新消息。

艾略特：你知道吗？

艾略特：罗斯家族当年就被灭门了。

尚柳手下一滞，按捺不住地追问：是谁干的？怎么灭的？

艾略特甩来一篇官方报道。

尚柳浏览了一遍，大致了解了这场惊世骇俗的事故：罗斯家主于3037年举办生日宴，邀请直系旁系一同来庄园赴宴。奈何家族内部有内鬼，在宴会当晚引爆武器库核能装置，连同内鬼在内，几百号人同时蒸发，整座庄园也被冲击波夷为平地。

火灾之前，由于多重证据，世人都怀疑罗斯家族私吞了天钺晶核；火灾之后，这一盗窃行为从此死无对证，晶核也彻底不知所踪。

艾略特表示他也找不到更确凿的、更有价值的东西。

线索彻底中断了，希望近在咫尺，又迅速湮灭。

尚柳可以帮助田小苗脱罪，可以救出奄奄一息的斑斑，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祸害一方的汪来顺。

帮别人解决问题时，她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可到头来，她还是没办法救出天钺。

她并非无所不能。

望着诡计失败、两手空空的灰兔子本杰明，尚柳呆呆地坐在原位。在短短几分钟内，她先后经历了大悲大喜与大起大落，心中竟生出几分荒唐感。

不过，这世界从来就不是美丽的金色，她也不再是被橘子糖纸蒙蔽的幼童。

比起自怨自艾，她更倾向于解决问题。

她很快平复好心情，主动向艾略特发问：所有旁系亲戚都在宴会现场吗？罗斯家族真的没有一个幸存者吗？

艾略特没有回复，似乎在忙其它事情。

尚柳并不着急，又点了一杯冰镇酸梅汤，小口小口地啜饮。三分钟后，杯中甜汤见底，聊天界面又飘起几个新气泡。

艾略特：有一个幸存者，事故发生时，他正在资料室里加班。

艾略特：他叫约翰，你肯定对他有点印象。我一直在追查他，可他滑不溜手，还特别喜欢使用易容针。为了抓住他，我口袋里常备着易容复原剂，只是没想到……

他的话只敢说到一半，尚柳在心里补完另一半：没想到这复原剂先扎在了她身上。

真是无语至极，倒霉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