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还没逛完，最重要的名单还没找到。记者步伐缓慢至极，实在不方便随行。

尚柳只能撂下记者，让她先在蜂巢房里睡一觉，等待片刻。

临走之前，她牵起记者的双手，向她郑重许诺：“你放心，我天亮前一定会赶回来的。”

记者本就不觉得自己能活，对尚柳的承诺更是半信半疑。她随便答应了两声，又重新坐回小床，望着墙壁发呆。

自12层起，牢房从鸽子笼变成了小套间。房间里有柔软的大床，完善的洗浴设备，还有网红风格的沙发、摆件、挂画和梳妆台。

身为公司的摇钱树，A级货的待遇堪称上等。

他们皮肤细腻，体态轻盈，发丝光如绸缎，五官精致华丽不似真人。他们穿着华贵贴肤的家居服，脚下的拖鞋竟也是一针一针勾出来的蕾丝。

他们吃着精心调配好的肉蛋果蔬减脂餐，能唱歌，能打扮，能玩乐。他们手脚上没有镣铐，只有一个形似手镯的束缚环。

这群A级货看起来又美丽又冷漠，像橱窗里的漂亮宠物。他们百无聊赖摆弄游戏机的样子，像极了用爪子扒拉玩具的布偶猫。

其中只有一个例外——记者的同伴。

她交叠起双腿，蹲坐在沙发最里侧，手里装模作样地端着屏幕。她披散着熟黄如麦穗的长发，用手镯轻轻敲击水管，又睁着大大的翡翠猫眼，时不时地朝通风口处张望。

看来，楼下的记者已经将好消息共享给了自己的同伴。

既然有人提前传达，沟通就会变得更加顺畅。

尚柳跳出通风口，走到金发女人面前。

金发女人比同伴还冷静，她仰头看着一步步靠近的尚柳，一脸友善地打招呼：“晚上好，女士。我叫麦恩·布朗斯，是联盟互娱社的记者，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尚柳对各大新闻媒体都了如指掌，却从来没听过什么互娱社——八成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媒体。

见麦恩如此上道，尚柳也自报家门：“我叫胡梦。”

她指指身后的松德，“这是我的助手。”

“我知道您，”

麦恩弯起大大的猫眼，笑得很灿烂，“您轻而易举地剿灭了毒蛇窝，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她从果盘里拾起两三颗红艳欲滴的草莓，送到尚柳面前，“请尝尝吧，味道还不错。”

尚柳并不推辞，接过草莓一颗一颗吃掉，作出评价：“不太甜，啃起来像萝卜。”

“哈哈，您说得对，”

麦恩摊开双手，一脸无奈，“98区的农业并不发达，蔬菜水果也都是淡而无味的。不过，与我那倒霉同事相比，我的运气还是可以的。

我们早就跟上司断联了，公司肯定不会专程来救我们。如果没有你出手帮忙，她再过几天就会被拆成零件。”

尚柳：“哦，这样。”

麦恩对楼下女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微妙。提起“倒霉同事”这四个字，她眨着宝石一般明媚的大眼睛，竟抑制不住地幸灾乐祸起来。

尚柳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又问她：“楼下的记者叫什么名字，你俩是朋友吗？”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麦恩轻咳一声，笑得很甜美：“她叫赛尔斯，是从首都传媒学院毕业的高材生。”

尚柳：“好可惜，首都传媒学院可是一等一的文科名校。她学历这么优秀，完全能够留在联盟主星的大报社的。”

听到“优秀”二字，麦恩的眉头跳动了一下。

她强忍不愉，继续说道：“去年年底，我和她一起通过面试，一起接受新人培训。如今，我们在同一部门任职，是关系很要好的同事。”

“说实话，在看见赛尔斯的简历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麦恩将鬓边长发挽在耳后，陷入回忆：“她的学历很好，个人经历也非常精彩充实——她甚至还在联盟真理社实习过！”

尚柳恰如其分地作出赞叹的神情：“哇哦，那可是最好的新闻社。”

“我当时害怕极了，”

麦恩吐出半截舌头，作出一个俏皮的鬼脸，“这么优秀的人居然从云端下凡，要跟我同台面试，我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刷下去了。”

“但是，你还是拥有了这份工作。”

“是啊——”麦恩的笑容终于真切了一点，“在艰苦奋斗和不懈努力下，我跟赛尔斯打了个平手，顺利进入了这家小小的公司。”

尚柳：“……所以，互娱社的规模其实并不算大？”

“对的，它只是一家制造八卦的营销号。我们两个平时主要负责收集热点事件，把它们编纂成博文，再起个夸张耸动的标题。”

“那你俩是怎么……”

“你是想问，我们两个菜鸟为什么会跑来做暗访记者？”

“对。”

麦恩冷笑一声，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因为互娱社快倒闭了，已经发不出工资了。

为了博取流量，我们主编想搞一波大的，报道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所以，他先是把我们忽悠到98区，然后把我们两个送进了里尔科技大楼，让我们当暗访记者。”

尚柳越听越不对劲：“等等，你俩就是被主编卖了吧？”

“可不是嘛——”

麦恩向后一仰，瘫在软乎乎的沙发上，“我早就认清现实了，只有赛尔斯还在执迷不悟，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天职，什么职业素养。

她整天吃猪食，睡猪窝，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沉浸在记者的身份里。”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美滋滋地打量着自己的绝世容颜：“我这几天倒是没吃什么苦，还被免费改造了一次，变得比从前更好看了。

如果您真能救我出去，我就在星网上做个颜值主播，挣得肯定要比现在多。”

见她如此欢乐，尚柳好心提醒：“你挣了钱记得及时花，人体改造会缩短寿命的。”

小镜子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麦恩捧着自己如花似玉的面庞，开始无声尖叫。

……

尚柳暂时将这群可怜的ABC级货物抛在脑后，继续往楼上探索。

她一边爬楼梯，一边盘算着自己手头都有哪些靠谱的人脉——真遗憾，算来算去都是零。

迄今为止，她甚至还没有一个立场坚定的盟友。

与她昔日交好的，知道她复活的故人共有三位——乌尔曼，舒攸言和艾略特。

乌尔曼惨遭家族边缘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运输官，手头力量十分有限。不仅如此，她还是98区的官员，暂时无法洗脱与地头蛇勾结的嫌疑。

尚柳最先排除了乌尔曼。

剩下的两位，如今都是权势滔天。

舒攸言势力最盛，也确实向她抛出过示好的信号。然而，舒攸言看似友善，实则手段强硬。罗斯家族是她灭的，研究所的秘密实验是她一手推动的，亲弟脑壳里的蜘蛛也是她放的。

她对尚柳有提携知遇之恩，但尚柳如今不能不忌惮她。

至于艾略特……那就是个纯粹的变态疯子。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绝对不会去联系那家伙。

里尔科技的用户记录还没到手，一切谋划都是空谈。那份名单里搞不好就会出现乌尔曼的亲戚、舒家的走狗、奥古斯丁的旁支。

与这些人谈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

尚柳越想越头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很轻微，却还是被松德逮了个正着。

松德伸出爪子，拍拍她的肩膀：“咱们要不还是坐下来休息吧。”

“从五楼走到十三楼，你已经摇了六次头，叹了八次气了。”

尚柳大惊：“这么多次？”

她弹了弹松德的头盔：“你是不是很无聊，连这种东西都要统计？”

松德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我觉得你今晚有点疲惫，有点不高兴。你很讨厌这个地方，对不对？”

尚柳：“肯定的。”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依靠着冷冰冰的墙壁，困意像棉花团子一样膨胀扩散开来。

透过小窗眺望脏兮兮的天空，尚柳撇了撇嘴：“哪个正常人会喜欢这栋楼？”

冰冷的，血腥的，层级分明的，不把人当人的鬼地方。

松德慢悠悠地挪过来，在她身旁坐下：“我觉得你不该救那两个菜鸟记者。”

“为什么？”

“只要不管她们，你能省很多力气，也不用这么辛苦了。里尔科技远比你想象得强大，我们现在还很弱，实在不值得为那两个废物铤而走险。”

尚柳转头看松德：“我看你今晚状态也不是很好。”

松德的表情被隐藏在头盔之下。

它安安静静地坐着，肢体语言很是消极。

半晌，它闷闷地开口：“里尔科技的身后不仅有人类高官，还有埃德加斯的贵族和主教。它们已经依赖上化学针剂了，肯定不会轻易让这家公司倒台的。”

尚柳拍了拍松德的头盔：“我明白你的意思。”

里尔生物科技就像沙漠里的红柳——看似只是一株小小的灌木，根系却又长又深，在地底盘根错节。

“只不过，我的目的并不是打倒它。”

听到这句话，松德嗖地将脑袋转了过来：“你要干什么？”

尚柳扬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没有接话。

为了在下属面前维持一个足智多谋、精明强干的形象，她需要少开口——说了会泄气。

她只是一介武夫，从来不擅长搞权力斗争。可事态已经逼到这儿了，她也只能赶鸭子上架。

在正常人的眼中，里尔科技就跟烂肉差不多；但在某些鬣狗的眼中，里尔科技简直就是一块香喷喷的小蛋糕。

总有人想吃掉小蛋糕，总有人想让大公子下台。

赛尔斯和麦恩就可以成为那个催化剂，可以成为她手中的筹码。

为了在下属面前维持一个足智多谋、精明强干的形象，她需要少开口——说了会泄气。

她如今孤立无援，只能拿着这点可怜的筹码以小博大。这世上从没有低风险高回报的事情，天大的机遇摆在眼前，她必须铤而走险。

与松德随意唠了两句，尚柳勉强战胜困意，从地上弹起来：“走吧，咱们继续往上爬。”

见松德懒懒散散不愿动弹，她抛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咱们赶紧去数据库里搞资料吧，弄完就能回家睡觉了。”

剩余的区域也没啥好溜达的，她本来也不喜欢这鬼地方。

按照原定计划，她本来还应该去改造室里拍点照片。

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个地方，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嫌恶与恨意。

真是奇了个怪。

她担心自己再次失控，只能尽量躲着走。

……

经过一番劳心费神的地毯式搜索，两人终于找到了资料室。

它坐落于大楼第三十层，门外驻守着足足一排待机休眠的机械守卫，门里头还坐着一个值夜班的资料员。

资料员已经昏昏欲睡，却还是不敢合眼。他强撑着身子，大口大口地灌着黑咖啡，对着电子屏幕敲敲打打。

这电脑上肯定藏着见不得人的好东西，得想个办法把他引开。

尚柳默不作声地观察资料员，发现他精神高度紧绷，对一切风吹草动都很敏感。

灯泡闪一下，他的眼皮就下意识颤一下；文件纸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他的后背竟也跟着瑟瑟发抖。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尚柳用精神力推倒了办公桌上的笔筒。

资料员大惊失色，从座椅上高高蹦起，打翻了手边的咖啡。衣衫和文件染上了脏兮兮的咖啡液，资料员骂骂咧咧地起身收拾，眼睛却时不时往笔筒上瞟。

他手上慌里慌张地收拾，嘴里却在颠三倒四地告饶：“各位鬼奶奶鬼大爷，我这辈子从来没杀过人，也没跟着他们干过坏事。实验室和刽子手都在楼下，你们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这资料员还挺迷信。

难怪他一惊一乍神经紧绷，里尔大楼里死了那么多人，在他眼中简直就是怨气冲天鬼魂遍地。

将这些小细节尽收眼底，尚柳决定制造一场灵异事件。

她控制住中控开关，又入侵了一台机械守卫。

啪嗒——

资料室乃至外部走廊的灯全部黑掉了，只余下一个惨白的电脑屏幕。

资料员胆战心惊又不明所以，应急手电就在不远处。可他在桌上翻找了好半天，依然没有摸到那个冷冰冰的圆筒。

他只能鼓起勇气，用电量见底、光芒微弱的终端来照明，推门走出资料室。

玻璃门两侧伫立着休眠待机的机械守卫，它们被设计成关节四肢尖锐锋利的人型，白天又威严又帅气，晚上看起来像森森白骨。

资料员战战兢兢地穿过机械守卫，正要松一口气，胳膊肘却被一只冷冰冰的胳膊拽住了。

他爆发出足以震碎玻璃的尖叫，回头却对上了一双深红色的、无机质的机械眼。

机器人……活过来了。

资料员两腿一软，昏了过去。

资料室和走廊的灯光依次亮起，尚柳绕过不省人事的资料员，畅通无阻地走到了电脑屏幕前。

她眯起双眼，阅读着屏幕上已经打开的输入到一半的文件：本年度第33周考勤登记、废品处理守则、客户第二次回访记录……

这个资料员好像在赶deadline，居然同时在处理好几份数据。

尚柳本来就看不懂这种计算机，索性将这堆烂摊子甩给松德：“你帮我找找客户资料库，再帮我复制几个重要文件，比如这个出入表，这个货源统计，还有这个甲方会议纪要……”

松德乖乖答应，开始拷贝数据，入侵最核心数据的防火墙。

半小时后，它拍拍哈欠连天的尚柳：“我找到用户记录了，你想看吗？”

尚柳：“数据多不多啊？多了我就先不看了。”

“个人消费记录共计八万万人次，系统收录的用户一万九千八百三十一人，VIP用户共计五百五十人。”

一听见有单独列出的“VIP”用户，尚柳立刻不瞌睡了：“给我看看。”

她大步流星地迈到办公桌前，开始浏览文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尚柳只是随便扫了两眼，就看到了好几个厉害人物。

位高权重的元老、炙手可热的参政议员、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

指着明星的名字，尚柳啧啧惊叹：“你对这个人有印象不，这可是演艺圈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咱俩上个月还看过他的电影，就那个《侏罗纪大镖客》。”

松德：“……你别说了，我塌房了。”

尚柳从来不追星，只是一边浏览一边感慨：“你不是地球人，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风评极佳的公众人物。

他们看起来都慈眉善目人模狗样的，还动不动抱团慈善晚宴公益活动，背地里却在搞这些龌龊……”

尚柳手下一滞，话茬卡到了嘴边。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电脑屏幕，像是被敲了一闷棍。

见她半天没吭声，松德意识到不对劲：“你怎么不说话了，是看到熟人了吗？”

“何止是熟人。”

尚柳如五雷轰顶，恨不得把这道丑恶电子屏幕轰烂。

她攥紧拳头，喃喃自语：“何止是熟人……”

那是她的大恩人。

舒攸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