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啊……我竟然重生了。

他的心神不由得暂时沉入过往了：前世千余年，以及他在现代社会里度过的短短三十余年，两世人生，许多因果，一幕一幕如幻灯片般在他的意识里闪现过去——

回忆在变幻，他的眼神也随之呈现出不同的温度：有时温柔缅怀，有时痛恨入骨，有时冰冷无情，有时孤独迷惘，有时甚至恐惧到瞳孔骤缩……

最终，这短暂的追忆戛然而止了，他的表情也回归到一片空白，心道：可是人生怎能重来呢？

毫无疑问，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是愿意将一生重新来过的，尤其是那些对人生中某些重大选择深感懊悔的人，他们幻想能回到过去，凭借着对未来的预知，做出所谓更好的选择，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如果有神明发出宏问，问世人：你愿意重活一世吗？

他的回答肯定会迥异于大多数人，会落在最极端也最坚决的“我死都不愿意”这个区间里。

因为，在这个奉行丛林法则、各种意义上的人吃人现象已经屡见不鲜的修真世界里，他早就接受了一个现实：

对于这世界上曾发生过的绝大多数乃至全部的悲剧，他都是无力改变的。

毋宁说，倘若他有能力挽回其中某些悲剧，使那些人那些事最终都能得到一个圆满幸福的结局，那么，也不需要重来一次，早在第一世，他就可以拼尽全力做到了。

可事实上，他每次都尽力了，结局却依旧惨烈……难道重生之后他就有能力改变那一切吗？不，不可能的，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他的个体能力再强大，也仍然是一个受限于社会运行规则的“人”。

所以，重生对他来说，从来不意味着“希望”，也绝非一条通往所谓更圆满人生的可行路径。

反而，前世他已经活得太久了，一千余年，这么漫长的光阴，他丰厚的人生阅历，已足以使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人生的本质或许就是悲剧性的。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种种苦难，再强大的个体也无法逃脱。

同理，也没有谁能帮助另一个人摆脱这些痛苦，每一个个体在这个意义上都是如此孤独，所有人都只能自己去面对、去经受这些痛苦，并在煎熬之中学会克化，最终接受人生这苦难的本质。

继而，重活一次，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将那漫长千年光阴里，他曾经历过的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孤独的、痛苦的、绝望的时刻，再次经历。

也意味着，许多他本来已经决定放下的人和事，今生他不得不再次拾起，又将再一次失去。

那些好不容易随着时间流逝愈合起来的伤口，种种意难平、恨不甘，也将再度被残忍地撕开。

想到这里，前世许多回忆蓦地从他意识深处翻涌而出，头脑一下子变得更沉重了，太多数不清的人脸、太多听不清的话语，这刹那统统拥挤在他脑海里，快要把他整个灵魂压垮了。

难道说，今生他可以斩断前缘，不与前世已逝的故人们再产生任何交集吗？不，他不可能做到如此绝情，然而重逢也就注定了，多年以后，他将再度经受与许多人的死别。

又难道，今生他能够逃避前世遭遇的种种悲剧吗？可纵使面对了，他也根本没有能力去挽救，结果不过是再一次目睹所有人为了他们绝不能放弃的、却又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景，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一步一步走向毁灭。

即便重生带来的先知优势，使他能够或多或少干涉一些事件的走向，他就一定有决心去改变吗？

不，他反而不得不追问：我真的有权力去改变别人的命运走向吗？倘若我选择去改变了，又真的能对此负责吗？

如果他接受这所谓的“新生”，决定继续活下去，那么显然，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某些人走入和前世一样悲哀的结局，不管最终是否无济于事，他也势必要作出一些改变去尝试挽回。

既如此，重来一世他要面临的选择就太多了，这其中任何一个微小的改变，都可能产生蝴蝶效应，影响许多人的命运……可他如何能保证这些变动带来的后果全是好的？

现实是，哪怕重生了，生活仍是一场面向着无穷未知数的博弈，他仍然不可能彻底掌控自己与他人的命运。

显而易见，新生，这看似是一份上天赠予的礼物，其实却带给重生者远超出其自身能力的道德义务——他需要为受他改变波及的所有人的人生负责，这责任之沉重，是任何人都承担不起的。

早已褪去天真的他，也永远不敢低估命运的无常。假如这一世，正是因为他做出的某种改变，导致了意料之外的恶果，乃至殃及更多无辜者，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真到了那一天，恐怕他照旧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就此陷入无止境的自责与愧悔之中……不，这样的未来，仅仅试想一下，也太过绝望了。

他无比痛苦地抱住了头颅：我的人生，如何能重来啊？

目之所及，蛛网上的那只蜘蛛，正在一点一点吃掉那只小小的飞虫。

这近乎一种隐喻：你怎么能确信，这重来一次的生活，在拼命逃离某张蛛网的捕捉之后，所飞向的另一方向尽头，不是另一张同样寓意着苦难、困顿、无能为力的命运之网？

何况他的人生太漫长了，这意味着更多的未知与变数、更长久的痛苦，以及更加没有尽头的孤独与绝望。

不……我决计没有力气再活一次了。

前世千余年他已经饱尝“活着”二字的艰辛苦楚，如何能想象今生重来一遍？

他本来就熬了太久，快要熬不下去了，此时此刻再怎样残忍地压榨他那颗空洞的心脏，也压榨不出一丝一毫的心力去支撑他重走这条漫长的人生之路。

反而，一想到他将要从头开始，继续活下去，太多前世的记忆便翻涌上来，一幕又一幕，都是他前生所经历最惨烈的时刻。

刹那间，好像有无数团鲜血在他眼前绽开。

他惊恐闭眼，可那些幻觉竟仍在眼前挥之不去，有如梦魇。

瞬间他被鲜血包围了，无处逃脱，竟只能抱头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哀叫：“啊——”

不，不要……他内心恐惧着：我没有力量，我也没有勇气再次面对那些人，哪怕只见一面……

我也不想再经历那些事了，只一次，只经历一次，就足以让我痛苦得恨不能去死了！不，我绝不能够再次面对他们……

衰老、死亡、别离……这一切的一切，我统统承受不了，我什么都无法面对了，我现在脆弱到或许连一只虫子都无法面对！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是我来到这个极端残酷的世界？又为什么我分明拼尽全力去活过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样多年，到头来却一夜成空了？

我也只是一个人，不过一具终将衰朽的血肉之躯，不是神明、不是上帝，让我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我能改变什么？我能救得了谁？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啊！

这一刻，他好像看到墓碑、死海、沙漠、哀鸿遍野、白骨累成高山、血色淹没苍穹——

我难道能改变这个残忍的世界吗？我难道能给全世界的人带来永久的安宁与幸福吗？

不，我不能，我什么也做不到，我无能无力无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只活一次，已足够使我痛不欲生，对这生活万念俱灰了！

前所未有的，他心底爆发出如此强烈而清晰的求死之志：

上天啊，恳请你不要再这样继续折磨我了，我求你们，让我结束吧，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

这对死亡的渴望乍一出现就无法克制了，他几乎惶急地起身，跌跌撞撞跑进后院，找到柴垛旁边躺着的那把柴刀，握紧，将刀锋举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