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触碰到刀锋的刹那，洛朝心神有片刻的恍惚：我就要这样死了吗？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其实他从来敬畏生死，他珍惜任何人的、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生命，他也一贯认同：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该采取自尽这一手段的。

何况，他并非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阶段选择离开，而是在新生之初、在这等若朝阳的时刻决定弃世而去……这意味着，他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更沉重的。

因为他所放弃的，不是人生的一部分，而是人生的全部。

或者说，他放弃的何止是今生，一旦他在这时死去，他前世的人生也就等于从未存在了，这是对于自我最极端也最彻底的否定。

他不禁回想起前世有幸遇到的那些朋友们，想到他们曾经给予自己的、无比珍贵的善意和关爱，想到那些一同欢度的佳节，想到这人间聚散无常……他心间忽有万般悲恸。

如果他在此时离开这个世界，今生这些人也就永远不可能与他相识了，再没有谁会记得那些他也存在于其中的时光。

而且，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的离世，会对这些故人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影响，历史会有惯性吗？他死后，会出现另一个人来接替他的职责吗？

他不敢深想，但理智令他无法回避这种可能性：

如果他的离去，竟使前世某些朋友在今生得不到原有的帮助，最终处境变得更加糟糕……那他真是死也不能瞑目，在地狱黄泉里也不得安息了。

既如此，他在此时弃世而去的行为，岂非等同于背信弃义？

抛弃了前世与他相识的所有人，逃避了他本可以尽到的责任，辜负了故人们在前世给予他的善意……成了一个懦弱无能的罪人，而自尽正是他最大的罪行。

这么一想，他几乎负有必须活下去的义务了，哪怕只是为了别人而活。

眼前刀锋雪亮，生死仿佛只在一念之间，他盯着那刀尖，沉默了很久很久。

其实，当年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面临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选择。

忽然间穿越到一个陌生的异世界，脑子里还凭空多出来一堆莫名其妙的“剧情”，当时他只觉得荒谬。

偏偏他梳理完这些剧情之后，发现这本不知所谓的修真小说里的主角，居然正是他自己——主角连名字都和他一样。

然而，打心底里，他并不愿意按照“剧情”去度过自己的人生，他对主角那种看似光辉灿烂的生平敬谢不敏。

早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在现代社会那短短三十多年的生活，就已使他彻底厌倦了纷争。

所以他万万不想和“主角”一样，踏上那条竞争更为残酷的修行之路——这条道路上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杀戮和暗算，修行者们不断重演着“人吃人”的恶行，只为了提升修为以延长自己的寿元……可他对寿命长短并无任何执念，何苦也踏上这条路呢？

更别说这“主角”还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不仅在修行道路上步步争先，而且后来还参与到推翻氏族统治的起义斗争里去了，又因为实力高强，被推举为起义军领袖……最终主角率军打垮了七大氏族，入主中原，建立皇权，自己称帝了。

在这一步步迈向皇权的过程中，“主角”更是经历了数不清的流血权力斗争，其通往成功的道路是白骨铺就的——他对此更加避之不及。

在这点上，他自己的性格也和主角迥异，他没有野心、没有权欲，他甘于过一种平凡的、与世无争的生活。

所以早在当年他就考虑过了：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何必去理会这些剧情的安排？

我或许可以远离这一切纷争，找个深山老林隐居下来，慢慢等死。

可是，他不禁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我就这样撒手不管了，那些在剧情中本可以得到主角救助的人物们，将面临怎样不同的命运呢？

也许历史的总体趋势是不变的，哪怕没有主角的参与，氏族仍然会衰亡，起义军仍然会得胜……但对个体而言，主角带来的蝴蝶效应就不容忽视了。

极有可能，失去了主角给予的庇护，剧情中的部分人物连命都保不住。

这难免使他良心不安起来，当年他为此摇摆不定了很久，终究于心不忍，决定有限度地参与到剧情事件中去。

怎料一入红尘、身不由己，从来入世易、出世难。

尽管，他的初衷只是为了完成剧情赋予他的义务，他不希望因为自己代替了主角，就使得任何人的处境变得更坏。

可命运竟像一个漩涡，一旦被席卷进去，就只能越陷越深，你甚至也无法控制它的流向，不能预知它会将你带向何方。

起初，他做任何事情都像游戏玩家完成任务那样，并不掺杂私人感情。

可越到后来，由他自己亲手去推动的这个“故事”，和原书相比在细节上的不同之处就越多，这些不同点体现的正是他自己的性格和观念，而不是“主角”的。

所以也分不清了，那些因为剧情而与他产生交集的“人物”们，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形象，究竟是“主角”，还是他自己？

以及他所做出的种种行为，哪些是出于“义务”，哪些是纯然出于他的本心？哪些是他对于剧情的“演绎”，哪些是仅仅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当他开始模糊“故事”和“生活”之间的界限时，他就已经在渐渐融入这个世界了。

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竟然和“故事”中的人们缔结了真实的情感连接，他再也不能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当成纸面上的角色了。

曾经他是个看客，漠然旁观故事里的人物们演绎爱恨情仇，有时出手挽救危局，也只为了完成道德义务，事不关己到好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可现在他成了局中人，那些爱恨真真切切纠缠在他身上，使他无法推卸任何事情，也再无可能逃离这人生迷局。

他必须前进，他总会有不得不前进的理由：为了实现某个朋友的临终遗愿，为了不辜负众人寄托在他身上的期望，为了大家理想之中长久的和平与安宁……最终，他还是被裹挟进种种纷争里去了，再也挣扎不出。

他也不得不在修行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并和主角一样被推举为起义军领袖，继而必须参与到对氏族的讨伐战役中去……蓦然回首，百年已过，这时全书剧情业已走到尾声，而在这百年间，他的人生走向竟渐渐与原书主角重合，终是没能逃离那一切他起初就无比抗拒的杀戮、流血与残忍争夺。

然而那时他也还料不到，故事会结束，但人生不会，“剧情”所覆盖的那一百多年，不过是他人生的一个开头，后面还有更孤独又漫长到绝望的路途，等着他去走呢。

现在，前尘往事皆已成空，一切又回归到原点了，他再次面对着类似的选择，这一次该怎么选？

难道，今生他还要为了同样的理由踏入尘世，再一次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种种纷争和杀戮中去？

可前世他已经受够了！他苦熬了一千余年，始终在为别人而活，这期间有太多沉重的责任牵绊、束缚着他，几乎快要将他压垮，有时他甚至恍惚里觉得自己永远也得不到解脱了……难道这就是他的宿命？

难道他活着，就是为了拯救别人的苦难？他自己对于生活的意愿是根本不重要的吗？他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走向吗？

哪怕他心甘情愿奉献自我，这一生就只为了别人而活，可这真的足以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理由吗？

现实是，永久的陪伴仅存在于幻想之中，人们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天知道，前世那一千多年岁月的最末期，他每天是怎样在极端的孤独中度过的，因为那时他身边从年轻时候起就认识的朋友们，几乎全都逝世了。

仅剩他自己，修为位列当世顶峰，论寿元，距离死亡竟还无比遥远。

然而他当年是为了击败那几位最终强敌，才不得已选择了突破。这之后，他便主动放弃了修行，不敢让修为再有半分进益。

可哪怕仅仅按照他在原书大结局那一年时达到的修为去算，他的总寿命也高达万年，如今才熬过第一个千年，竟不知剩下的漫漫年月，要靠什么熬过去呢？

这无疑构成了一种更深的荒谬，想当初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入世修行，初衷正是为了救人，是出于一种愧疚感，担心没有了主角的援助，某些人或许无力逃脱他们本可以逃离的厄运……怎料到头来，这些人全都先他一步离开了人世。

一年不过三百六十五天，可其中大部分日子对他来说，竟然都至少是某一位故人的祭日。

许多次他在坟前祭奠时，也想要向天质问一句：为什么啊？为什么只剩下我了？

活到如此孤伶荒凉的地步，他才真正明白：原来，人根本不能仅仅为了别人而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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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