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道者孤,至少对于寿元尤其漫长的修行者而言,将生活的意义寄托在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身上,都是极其不稳固的,这种来自于别人的“意义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随着死亡的到来,碎裂、倒塌、崩毁。
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那个意义,只能靠他自己去寻找。或者说,在前世的最终,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自我,除自己之外,他无法再依靠任何人,也不敢再寄希望于任何人。
形如一叶涉渡在沧海之中、不知彼岸远在何方的孤舟。
可倘若前世那个陷入孤绝处境的他,敢于向自己发问:我到底为什么活着?
他又会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了,所以到后来,他甚至非常抗拒去思考这个问题,生怕一旦深想下去,铺天盖地的绝望、孤独和虚无感就会向他袭来,会击垮他对生活的最后幻想,使他彻底丧失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够就这样一死了之。因为,他会愧疚的。
尽管,彼时他对自己生命的尊重业已摇摇欲坠到根本无法想象要怎样熬到自然死亡那一天,至于他肩负的众多现世职责,也未必不可以通过妥善的安排尽数托付给别人,那样他就与世了无牵挂了……可纵使如此,“自尽”二字之于他的精神世界,也仍然是绝对不可触碰的道德禁忌。
不论他身处何种境地,也不论多少次午夜梦回时他陷入过多么孤独恐怖的绝望,亦不论他多少次祭奠故人墓碑时,内心最深处翻涌起多么汹涌的对于死亡的渴望……这些统统无法消除他的道德负罪感,他还是只要一想到“自尽”这个字眼,就会深感愧疚,会感到自己对不起前世今生认识的所有人,对不起那些人给予他的善意、寄托给他的期望。
他大概永难忘怀前世某位朋友临终前留给他的遗言:“请你替我看下去,看这世界究竟会变成何种模样……”
“我曾经,有多么拼命地想在这世界活下去,如今我就有多痛恨!”
“可我不相信这世道会永远如此,那些罪恶真会万古长存吗?”
“不,恳请你一定要代替我看下去,看他们终于走到灭亡!”
后来他一直谨记这嘱托,觉得自己已然负有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可当他真的如其遗言所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注视这人间时,却总有至深的疲惫不可抑制地涌上来,他自己的心境其实恰好相反:
可我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对于这世界,早已没有了任何期望。
当年,我是多么于心不忍地走入了这个世界,如今,我就有多么强烈地渴望逃离。
我只想要去到一个幸福安宁的地方,那里没有纷争,没有理想可也没有苦难,没有破损的心和灵魂,只有笑容、温暖和爱。
如果真有这样一片世外桃源存在,他愿意用所剩全部的生命,换取去到那个安宁幸福之地度过一天,然后直到日落终止,就在这幸福安宁中死去。
至此他才明白,原来恨意也是一股无比强大的生力,他那位朋友堪称死不瞑目,正因为还有恨在世间没有了结,才会留下那样不甘的遗言。
可是,他自己却已经疲惫到没有力气去恨这个世界的恶面了,也早已无所谓失望、绝望或痛恨,他只剩下疲惫。
就算看下去又如何呢?也许再过千年万年,这世界仍然如此。人类也仍然如此,是卑劣与高尚的混同,既不至于卑劣到这世道人人皆是恶鬼,却也不可能高尚到超越人类自身,真正建起理想的天国。
所以他并不期待这个世界的未来,他只盼望自己能早日走到终结。
然而,许多故友们临终前对他的嘱托、期望、祝福……这些遗言,几乎化为一句句字迹血红的警示,让他万万不敢辜负,否则他何异于罪人?于是他也时刻在告诫自己:你一定要活下去。
有时他恍惚里竟然觉得,并不是他自己在活着,而是他的灵魂负载了故友们的亡魂,他在替这些亡魂续命,为这些亡魂的执念而活。
何况,随着岁月流逝,对于其中一些已故的朋友们来说,他可能是全世界最后一个还记得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人了。若他毁灭自己,也等于毁灭这些仅存于他记忆里的最后一点生命残迹,这叫他如何下得去手?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活下去。可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可避免仍会处于这个世界权力纷争的最中央。每天每时每刻,只要他坐在那里,四面八方就会传来无穷尽的争吵;一低头,又看见众生无穷尽的、不可解的苦难;身畔还有无穷尽的贪婪、争执、怨恨、奸诈、欺瞒……宛如刀枪剑戟纷纷向他刺来,无时无刻不要他抵御。
这生活,根本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苦熬。
……
前车之鉴未远,今生,他还要选择重走前世道路、任由自己再次陷入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吗?
这里只有两条道路可走,要么他活下去,重新经历前世的一切,再度走入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孤独;要么,他只能一死。
并无第三种选择,难道他能够活下去却抛弃前世所有、逃避前世一切,去独自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不,他若要活下去,就不可能放弃前世相识的任何一个人。
若他选择放弃,他就只能自尽,死亡是他唯一能够稍稍谅解自己的逃避方式,这是付出生命去赎罪。
何况,早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就已经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活下去了,究竟怎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值得一过,而不仅仅是为了道德责任才活下去?
不,他根本说不清人生的意义,他从未敢奢望为自己而活、活出他自身最渴望的某种幸福,因为他早已无力幻想任何幸福。
或许如今只有死亡象征的绝对安宁,对他来说尚且构成一□□惑……所以此时此刻,他只想问自己一句:至少,我能为自己而死吗?
想到这里,他忽然泪如雨下,看向苍天,似乎在询问前世那些亡灵:你们,能允许我为自己而死吗?
我可以为自己而死吗?!
可是,不论他怎样在心底呐喊,都不会有人来回应他了。
没有人会来赞同他去自尽,可也没有人会来阻止、挽留他;没有人会来谅解他的死亡,可也没有人会来施以谴责。
他独自伫立于空荡的后院,望向无尽的天空,忽而感到至深的寂寥。
是啊,他已经重生了,这意味着前缘尽散。曾经,那些来自故友们的执念,宛如一道道丝线将他缠绕,拖拽住他,令他不至于坠向死亡的深渊……现在,这些丝线全部断裂、消失了。
此刻,他的确是一个纯粹的新生命,尚未与这世界发生任何联系,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牵无挂,于是他好像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死了。
那么,不如就离开吧,逃离这一切的一切,因为前世种种,你绝对无法再承受一次了。
如此低语,这时反复在他耳边响起,宛如魔鬼的诱惑,驱使着他举起刀锋。
可就在那刀尖对准心脏,几乎就要刺下去时,他的手又颤抖起来……因为他的记忆还在啊,他真的可以欺骗自己,就当前世种种从未发生过吗?
他不由再次于心底自问:我真的可以为自己而死吗?
就这样放弃今生,屈从于他的恐惧,回避了那些原本应该由他去承担的责任,抛弃了前世与他相遇的所有人,也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与祝福,更不顾及有些人可能因此遭受苦难乃至死亡,等于丢弃了他的良知,只为了成全他这自私的求死之心,只为了逃避那漫长的孤独和痛苦……
这是对的吗?这是错的吗?这自尽是一种对于自我的残忍罪行吗?
无论从任何角度,以任何道德准则去评判他这行为,似乎都只能得出一个否定的结论。
不管为着什么理由,他都不应该寻死,一旦他死了,他就是懦夫、是逃兵。他轻贱了自己也亏欠了别人,他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朋友给予他的善意,对不起父母师长的生恩养恩,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不应该,不应该,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是无可饶恕的罪行!
刹那间,他好像听到许多声音在指责,那些声音全部都是他自己:
你怎么可以这样脆弱?到底有什么难关是度不过的?
你怎么敢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
如此狼狈不堪的死法,死后曝尸于这荒芜后院,任虫咬鼠啃,腐朽到发臭,你看见这样的自己,不觉得羞惭吗?
……
太多诘问这时回响在他脑海、撕扯着他的灵魂,使他好像既活不得、又死不成了,进退两难,无处可去。
如果我再活一次呢?
几乎众口一声的纷繁诘问里,到底有个不同的声音冒出来,怀揣着一丝希望,开始幻想另一种可能。
再活一次会怎样?会有所不同吗?
这一瞬间,他想到无数重逢又别离,从每一位故人的初见,一直想到死亡……直到最终,他反反复复转身离去,与身后那座坟墓渐行渐远,那些都渐渐变成一座又一座仅有他来祭拜的孤坟。
这一瞬间,他再次经历战争,再次目睹那些在血与火中苦苦挣扎的生命,再次见过、路过、遗忘过那些倒在泥泞雨地里的、一张张模糊了血泪的面孔。
这一瞬间,他走过无数村庄、田野、雪岭、荒原,越过无数高山流水,渡过无数海洋,见过无数春秋冬夏、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无数飞鸟腾空又坠落,无数生命诞生又死亡……
仅仅在这一瞬间,他就好像再次活过千年。
就连这一瞬间他流出的眼泪,也是历经千年的:再活一次?再活一次又能怎样?!
分明此地寂静一片,这一刻,他却好像听见春雷鸣响,种子破土发芽,婴儿啼哭响亮;听见夏雷轰鸣、暴雨倾盆、树木生长,少年少女们在雨中玩耍;听见秋风萧飒,折断枯叶枯枝枯木,逝水东流,风过房屋倒塌,爱侣共生白发;最终听见冬雪浩浩荡荡,呼啸中渐渐淹没整个世界,听见人类死亡。
他听见从生到死,来自他前生的全部回响,那些生命曾发出的最声嘶力竭的全部呼喊呐喊哭喊欢乐欢笑欢闹哀伤哀恸哀叫悲哭悲歌悲嚎……统统混杂在一起,化为一道最刺耳的无可辨识的巨响,暴烈地轰鸣过他脑海,震碎他灵魂。
在这轰鸣声中,方才他所想所见的一切画面与场景,也忽然迅速地重合起来,它们不断重叠,不断融合,最终仿佛在他头顶显化为一整个混沌的旧日世界,降临、降临、降临……直至沉重地碾压在他身上!
“啊——”他发出一声最窒息的呐喊。
再活一次,不过是任由这生的负载将他再度压垮,将他再次生吞活剥、千刀万剐!
他在呐喊中抬头,于心底乞问苍穹:苍天啊,只活这一次,你将我折磨得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折磨我?
求你放过我吧,上天啊,求你们放过我吧!
“噗呲”一声,刀刃没入心口,霎时鲜血喷涌。
这一刹那,他的心脏被刀锋撕裂的声音,竟恍若轰鸣,在这轰鸣巨响中,正重压着他的那一整个旧世界,也“轰隆”一声爆/裂开来,逐渐陨灭于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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