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可以说洛九陵这个人的性情古怪又疯癫，但从开始到现在，在这短暂的接触过程中，顾归尘已经不得不承认：

这家伙应该不属于那等目空一切的傲慢之辈。

尽管在这修真界里，高阶修士瞧不起修为低于自己的人，乃至视人命为草芥——这种性格再常见不过了。

但此类傲慢入骨的修行者们，通常也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无不格外珍惜自己的命，往往会不择手段地提高修为以增加自身寿元。

因为在这类人眼中，修为当然是用以区分人类高低贵贱的唯一标准，好像任何人只要走上这长生道，就必须永无止境地渴望超越、突破，必须永远追求高人一等。

可洛九陵显然不是这种人了，因为他竟然如此疯狂而主动地找死，这点已经完全足以证明：

他对于这整个修真界只要还存在一天，就永远不可能停止追求的终极目标——永生不死，毫无兴趣，甚至可以称得上对此嗤之以鼻、极度抗拒。

可为什么，我总是愿意把他想象得特别傲慢呢？顾归尘不禁在心底自问。

分明，他不是那种人，他甚至和我一样，早已对这漫长的寿元与修真界无止境的纷争感到厌恨。

也许是因为，洛九陵终究成为了他的宿敌，这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无力改变的命运，而命运就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不可反抗的存在。

所以，在他过去无数次关于“最终决斗”的幻想中，洛九陵作为他命运的化身，作为他必须要去战胜、却又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其形象总是那么的高傲、那么凛然不可侵犯。

结果他现在终于见到洛九陵本人了，发现其真实的性格与他曾经幻想过的堪称天差地别，这使得他过去千余年里积蓄下来的、对于“洛九陵”这个名字的全部恨意，再次生出无处安放的荒谬感。

哪怕他盯着对方这张脸，再看千万遍，再回忆千百次曾经欲杀之而不得的痛苦，所感受到的也还是幻想与现实的极度割裂——

你对我而言，陌生、陌生、太陌生！

可为什么，我心里还是好恨，我好恨他！我恨的真是他吗？可除去他之外我还能恨谁？我到底在恨什么？

不，为什么这一切最后变成了这样？为什么？！

虽然，他内心深处也早就明白的：他千余年来所执着的恨意，本质是虚无的，他所怨恨的一直是他幻想出来的那个洛九陵，而在现实里，他从未与对方相识。

可当他切身体会到这现实与幻想之间天渊之别的落差，他还是太过痛苦了……谁能告诉他，该如何接受这样的现实？

这一瞬间他痛苦得几乎要窒息，胸膛在肉眼可见地不断起伏着，就好像心脏里正有万千情绪汹涌而过。

洛朝面无表情注视着他渐渐惨白的脸色，感到他紧蹙的眉头之下，正深深压抑着某种极度怒怨的情绪。

而后又感觉到脖颈间的长剑竟开始不太稳定地颤动起来，不由得顺着剑锋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发现他的手腕也正轻微颤抖着——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红衣剑客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短暂出神了那么几秒之后，洛朝垂下眼眸，视线落在紧贴着自己喉结所在处的雪亮剑刃上，没什么情绪地问道：“你要现在动手吗？”

听言，顾归尘先是抬眸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又忽然低下了头，似乎不敢再与他对视了。

紧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强行克制住了某种冲动之后，就一言不发收回了剑，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赶紧交代了吧。”这声音里有种强装的冷硬。

话落，顾归尘就强迫自己转移掉注意力，不再关注身后的一切。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都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也不愿意再听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任何话语。

他此刻非常需要一点时间去独处，慢慢消化这些令他万分难以接受的、荒诞又残忍的现实。

抱着如此自我封闭的心态，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同时在脑海里不断地告诫着自己：

不要再去想了……千万别再回想任何与洛九陵相关的事情了。

因为越想他就越难受，他甚至也说不清缘由，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

可那些情绪竟如乱流，在他意识里乱窜，他根本无法控制，乃至越压抑越汹涌：

我恨他，我恨他，我好恨他！不，不要……别再想他了，越想越恨，越想越痛。

不如忘了他吧，恨他也没有用，恨他又有什么意义？统统没有意义！还不如别再恨他了……不，这又怎么能够？我怎么可能不恨他？

我只要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会恨他一天。

老天爷，不如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停止对他的恨？除非现在就叫我去死！

结果他越想暂时忘记洛九陵这个人，“洛九陵”这个名字就越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响。

这些恶念、恨意，形如跗骨之蛆，是早已渗透进他骨髓里的剧毒，根本无从摆脱……有几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对“活着”这件事情感到深深的绝望。

他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刚刚醒来时，那种强烈的想要将对方杀之而后快的渴望——

其实有时候他觉得，证道不证道的都没那么重要了，反正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能重续道途又有多大意义？他就是单纯地想要洛九陵这个人去死。

你给我去死吧！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死！他竟能在心中如此癫狂地诅咒着。

也是矛盾，只要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只要他幻想中的洛九陵还是那个面孔模糊的、傲慢的命运化身，他的痛恨就可以如此强烈。

强烈到他觉得，如果下一秒这家伙就站在他面前了，他定能毫不犹豫地挥剑斩落对方的脑袋。

甚至仅仅是斩首，还不足以发泄他的恨，他誓要把这个人给千刀万剐、一剑一剑地凌迟……

可惜这一切的前提是他的幻想还没有撞上现实——

一旦他转过身去，再次面对那张陌生的少年面孔，他的幻想就碎了，在现实里他好像根本做不到如此狠辣……这梦碎的痛苦，简直堪比将他自己千刀万剐、一剑一剑地凌迟。

在这刹那的、轰鸣的、崩塌式的幻灭之中，他一度痛苦到觉得，自己恨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恨，连活也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活。

我真的有理由去恨他吗？

顾归尘在心底如此自问的刹那，方才他读取洛九陵记忆时，无缘无故从脑海深处冒出来的那一幕场景，又再次浮现于眼前了：

在这画面中，已是青年模样的洛九陵，正将他一剑穿心……

现在他无意识低下头，看向自己心口处尚未愈合的那一道剑伤——

真巧合，这道剑伤也是穿心而过的。

所以，这一幕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吗？我胸口这道伤，难道正是洛九陵留下的？

他对此感到迷茫：

尽管，直觉告诉他，这一幕似乎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他在那场景中被剑刃贯穿心脏的痛楚，现在闭眼回想起来，也还记忆犹新的——好像这是不久前刚刚发生的事情。

还有当时他在决斗中败给洛九陵，心知证道已然失败的刹那，胸中涌起的种种痛苦、怨恨、不甘的情绪，也是如此强烈而清晰，根本不似作伪。

可现实又告诉他，这一幕是不可能发生的。其中最有力的一个证据就是：倘若他和洛九陵已经决斗过了，那么眼前这个少年模样的洛九陵，为什么却表现出一种此前从未与他见过面的态度呢？

更难以解释的是，此时洛九陵为什么年纪看上去还变小了？

再加上，他现在明显失去了很关键的一部分记忆，这导致他也无从知晓自己先前是为何受了重伤。

如果仅仅因为脑海中无缘无故冒出来的这一幕场景，就认为是洛九陵对他下的手，那也太武断了。

又因为，顾归尘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重生了，他不可能就此作出更离奇的猜想，所以思索片刻后，他还是将这一幕归因于自己的幻想了：

恐怕还是因为我太恨他了，已经恨到魔怔，成天日思夜想着要他的命，才幻想出了这样的决斗情景。

幻想得太久了，连自己都快信以为真了。

想到这里，顾归尘不禁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来，他眼神空茫，视线落在虚空里不知哪一点，心道：

是啊，全都是假的，全部是我的妄想。

我幻想出来的他是假的，那样的洛九陵在现实里从未存在，可我对他的恨意却是真的。

若他不存在了，我的恨又该往何处去？

一时间，顾归尘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与迷惘，他困顿在这情绪中，未曾注意身后的动静，直到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忽然意识到：

为什么身后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纯粹出于疑惑，他并未多想便扭头望去，岂料一眼就看到，这少年脸上不知何时已淌满泪水。

而且他看得出来，这甚至不是一种有意识的流泪了，因为洛九陵分明在哭，可却是面无表情的。

他也无动作、无叫喊，就只是无声无息地流泪，整个人死寂得宛若一尊雕像。

以至于你根本无法从他的神情里窥见一丝一毫的悲伤，他就连眼神也是平静而空洞的，一直望进他眼底，都是无悲无喜。

可偏偏他在流泪，那脸上两道泪痕如此清晰而深刻，泪水划过脸庞、汇至下颔，又一颗一颗地不断滴落，很快将他衣服前襟都打湿了……纵使如此，他的表情也还是没有丝毫变化，这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差，不禁让人疑问，他真的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吗？

然而正是这般近乎于无意识的流泪，使顾归尘莫名其妙地、反而在这一刻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他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悲伤。

这导致顾归尘一时间甚至不敢轻易出声打搅他，而是就这么带点惊讶与迷惑、愣愣看着他哭，出神到连自己的痛苦都暂时忘却了。

如斯与对方默然相对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他完全是神思恍惚中，下意识轻声问出了口：

“你，为什么要哭呀？”

他也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回答自己，只见少年说话时，脸上露出一抹极为自嘲的笑：

“我只是忽然发现，临死前，我对于这世界、以及这世上的所有人，竟然还是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

顾归尘听言，再次陷入沉默，他想起来自己刚才针对同样的情况提出了一个“交代遗愿”的建议，结果对方居然没有遗愿了。

所以现在他也不打算再提出什么建议了，恐怕他提了也并不奏效。

想了想，还是追问道：“为什么呢？”

一个人都快死了，却没有任何遗言想要留下，这才是颇为罕见的，至少顾归尘难以理解这种心态。

他本以为这个问题太过私人了，对方这下肯定不会继续回答了。

怎料，洛九陵听言，竟只是渐渐垂了头，随之垂落的发丝在他脸庞打下一片阴影，只听他极为缓慢、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不知道能对谁说。”

顾归尘一听，不禁又愣住了。

“我刚刚、其实……我本来是想要，感谢一下他们的。”少年说到这里，声音明显哽咽了，几乎有点语无伦次，“我想要感谢他们，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陪我走过某段路，谢谢他们曾经给予我的善意……可是我、我说不出口。”

从顾归尘当前的视角，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汇聚至他下颔的泪水，滴落得更加迅速了，有些落在地面，绽开一朵又一朵泪花。

“我说不出口啊，我知道这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们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更有一句话他埋在心底，无论如何无法宣之于口：同样的，一旦我在这时死去，我之于他们，也就等于从未存在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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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