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心想：我当然不可能这么自恋，但是……

“可我们到底是哪门子同门啊？”对于这一点，他还是很疑惑。

因为，他真心觉得面前这个红衣剑客的形象气质非常特别，属于见之难忘的级别。

如果他们曾经是同门，他却对这样的人物毫无印象，也不合常理啊。

“我凭什么告诉你？有本事你自己想出来。”

顾归尘还是一脸傲然的，但嘴角不经意翘起一点得意的笑：“你方才还说，你死前没有遗憾了呢，呵呵，我看未必。你这辈子活了千余年，这么久，居然都没机会认识我，这难道不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吗？”

说着他转过头来看向洛朝，依旧昂着下巴，眼神睥睨，下结论道：“没能早早认识我，是你极大的损失。”

洛朝面对他这神情，心中自然汗颜：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为何会造成损失、成为一个遗憾呢？

难道我还能暗恋你不成？

不过，看在这人为他带来了最后的求死希望的份上，他还是很愿意给足对方面子的，哪怕这人现在明显对他露出了敌意，他内心也并不计较，反而十分谦虚地低下头问道：

“从前，没能有机会结识你，是我的运气不够好、眼光也太差，确实很遗憾。”

“所幸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相互认识一下了，对此我发自内心感到荣幸……那么，敢问这位师兄，尊姓大名啊？”

其实他问这番话，也不光是为了给对方颜面，更多是想要借此确认一下对方的来历，尤其想知道这人的姓氏，是不是“顾白崔柳赵裴郑”中的某一个。

原本，他对这家伙的身世并不好奇的，又因为对方提到了《九脉霜寒诀》，他本已九成九判定此人出身于中域七族的某一族。

既如此，国恨家仇这般沉重的理由，已然完全足以解释这人为何视他为仇敌——还不是普通的仇敌，而是“天命宿敌”，竟肯冠以“天命”二字，可见他作为敌人的分量，在对方心中相当沉重了。

但现在他又有点怀疑了：真是因为七族被灭亡才恨我的吗？

只因从开始到现在，此人的种种言行均使他感受到，这人对他的态度，很难用单纯的痛恨来解释。

尤其是方才那几番阴阳怪气，那眼神和语气表达出来的情绪，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幽怨，甚至还能看出一些嫉妒？唉，太复杂了，他也看不懂，所以才产生了一点多余的好奇心。

奈何，顾归尘听了他这番话，心中不免愈发畅快了：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这世道风水轮流转，你洛九陵竟然也有这么一天，要来低声下气地问我的名字了！

于是他的表情也更加高傲了，抱臂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你认识的吗？”

洛朝：“……”

你既然不稀罕叫我认识，方才又为什么要嘲讽我“贵人多忘事”呢？

这家伙，性格是有点别扭的。

他斟酌了一下，还是顺从着对方的情绪继续问道：“那我要怎样做，你才肯叫我认识呢？”

“呵呵呵，就这么跟你说吧，不管你再怎样求我，我也不可能把名字告诉你的。”

“额……这是，为什么啊？”

洛朝倒有点懵了，心想：一般情况下，人们终于大仇得报的时候，不都得告诉仇敌自己是谁、为何要来寻仇，最后看到仇敌临死前那痛悔的眼神，才算快意恩仇么？

何况名字，也不是什么值得隐藏的机密讯息吧？

然而顾归尘听了他这问，脸色又忽然冷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唇角才挑起一点讥笑，声音幽幽暗暗的：

“因为这样才公平啊。”

他听言自然更加莫名其妙了：什么东西？公平？怎么又扯上公平了？

没来得及深思呢，只听“铿锵”一声剑刃出鞘，那雪亮的剑锋竟眨眼之间横在了他的脖颈间。

他立马惊讶地顺着剑锋来处抬眼看去，就见到这红衣青年此刻持剑扼着他的脖子，正歪头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血红衣衫映衬下，对方的面庞这时竟透出一种亦正亦邪的妖艳感。

“看清楚了吗？现在，是我要取你的命。”

说着，对方又将那剑刃逼近了一寸，立刻在他脖颈上溢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啧，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多可怜呀。”顾归尘一边感慨，一边摇着头打量他，“没想到你堂堂九陵帝尊，有天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这么的……嗯，弱小。”

“弱到我只要一翻手，你就会死在我剑下……”他声音里透出几分阴狠，“呵，若非如此，你还会来过问我是谁吗？”

洛朝看他的眼神，瞬间就变得更古怪了，心道：虽然但是，我本来也没想知道你是谁来着……

在他看来，这红衣人只是一个送他去死的工具人，只因为方才这人待他的态度过于阴阳怪气了，他才对这人的身世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好奇心。

但直觉告诉他，如果这时候他把话敞开来说了：抱歉，既然你不想把名字告诉我，那就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这么说的后果绝对会更糟糕。

毕竟他的生死还捏在对方手上呢，为了顺利赴死，他完全不想得罪这家伙，所以各种话在他嘴边绕了一圈，最后他选择了最保守的回答，直接把问题抛回去：

“嗯……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还敢问我为什么？”

顾归尘瞬间生出了几分怒意的脸庞，下意识向他袭近了几分，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质问：

“我倒要问问你了，你踩死蚂蚁的时候，会问问那蚂蚁姓甚名谁么？”

什么蚂蚁不蚂蚁的，这和蚂蚁又有什么关系？

所幸洛朝是个记忆力非常好、又很擅长联系上下文做阅读理解的人，他只疑惑了一秒钟，就立马回想起来对方刚才说过的一句话——

别人都说你碾死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所以这句话里的“蚂蚁”，是指代的他自己喽？

理解到这里的一瞬间，洛朝的心情都随之变得有点复杂了，虽然他听懂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也多少感受到了对方那浓烈的、怨恨而不甘的情绪，但他还是认为，这时刻选择装傻才是上策。

便故意作出茫然无辜的表情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知道……”

话落，又是几秒死寂般的沉默后，顾归尘看向他的眼神更加漠然了，轻嗤道：“你当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从来高高在上的，别人就算不明不白地死在你脚下了，又于你何碍呢？”

这一刻，洛朝那么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嘲讽和憎恨。

也是奇怪，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被误解、被憎恨，被强加了万众对于他种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之后，又被强加了这些期望破灭之后、铺天盖地向他席卷而来的失望乃至怨恨……

也许是因为他快要死了吧，临死之前，面对的却还是这样明晃晃的恶意，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受不了了。

胸中，竟无法控制地生出一股子郁怒。

“像你这样的人，大概从来没有体会过蝼蚁的痛苦吧？那我今天偏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死得不明不白！”

顾归尘说着这话，心中竟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报复式的痛快，仿佛过去千余年来积压在心底的苦恨，这时终于抒泄出来一点了。

他看着人讽笑道：“你到死也不会知道杀了自己的人是谁，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想要你死，你只能……”

“可我从未将别人视为蝼蚁过。”洛朝忽然冷声打断了他，“至少在生死面前，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

话落的瞬间，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洛朝直视着他的目光不由变得更加锐利了，盯住他的脸，简直像在故意强调什么：

“哪怕我能轻而易举杀了那人，我也不会将他视为蝼蚁。”

这一刹，隔着那柄横在两人当中的雪亮长剑，他们的视线交接，双方对彼此都还有太多不了解，于无声中对峙着。

顾归尘是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也无言以对，只能强行压抑着内心泛起的惊愕之情，努力将表情绷得更紧了。

洛朝看见他好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于是变得愈发冰寒的脸色，却忽然笑了，语气万分自嘲：

“难道你当我是什么很高贵的玩意儿吗？”

“敢问这煌煌天道之下，如我们这般的修士，竟总能为了提高那一点点修为，就成天出生入死、相互残杀……谁还不是一条贱命了？”

顾归尘看着他戏谑嘲讽的笑容，目光闪动了几下，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因为他所说的就是现实。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也没错，我若是就这样死了，的确死得不明不白。”

“但这也和你无关，只不过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连活也没活明白呢，何况是死呢。”

他唇边笑意更加讥讽了：“我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神通广大，其实我这辈子做不到的事情、挽回不了的悲剧，多了去了……奈何人死万事空，我想我都走到这样地步了，还惦记着那些往事，能有什么意义？”

“此时此刻，我没有遗憾了，只因为我选择放下。”

他并未言明的、某种更真实的情绪或许是：即便是那些他不愿放下的、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这时也必须统统放下了。

话落，此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顾归尘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心绪已然起伏不定，他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视线落在对面少年身上，眼底情绪也更加复杂难辨。

他先前看向这张少年面孔时，本已被种种苦恨回忆冲淡的陌生感，这一刻竟再次涌上来。

甚至，现在他比初见对方时，更加强烈地感受到：

眼前这个人，和我曾经想象中的那个洛九陵，完全不一样。

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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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