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问题,是顾归尘此时非常想质问对方的:请问你的仙剑琅琊去哪里了?你不是说你是洛九陵吗?那你倒是拿出你的剑仙来,和我决一死战啊!
哪怕你觉得你已经不想活了,没有任何战斗意志了,也可以意思意思和我比划几招的嘛,不然这个最终决斗,哪里还成一点样子?
须知,现在他手上横握着的这把剑,名为“弑帝”,只看这个名字,也知道他将怎样的执念寄托于它了。
而且,在他心里,这是一把绝不弱于传说中帝君那柄仙剑琅琊的武器——尽管弑帝剑论品级并未真正意义上破入仙阶,但也是用仙金打造的,品质已经无限接近于仙阶了。
只因多年之前,在他的九姐姐决心为他打造这把剑时,就承诺于他:“天上的帝尊有一把仙剑,那我们家阿尘,也要有。”
怎料,后来铸造弑帝剑的过程经历了太多波折,以至于他们最终为之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所以,顾归尘是一直对此抱有深刻执念的,在他曾经最暴虐的妄想里,他一定要用弑帝剑,将洛九陵碎尸万段。
即便在他最贴近现实的设想里,在最终决战的当天,他也必定要使用弑帝剑,与传说中的仙剑琅琊进行正面较量——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可现在呢,面对这么一位手无寸铁还一心求死的瘦弱少年,他就算是随便去哪里捡一把很钝的柴刀,都能轻而易举把对方弄死。
既如此,弑帝剑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或许他宁可不要拥有这柄剑,也就不必为了铸造它而付出那些惨重代价了。
至于他幻想中两柄绝世名剑硬碰硬的一较高下,更是不可能出现了。
即便他现在就弄死对方,也无法证明:我家九姐姐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作品,是超越了仙剑的,她以凡人之躯创造了奇迹!
如果什么都无法证明了,那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又算什么?
这一刹,强烈的虚无感,伴着无穷无尽的悲与恨涌上心头,他想要质问对方,却又深知对方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许他问天问地、问遍人世间,也没有任何人能偿还他多年来承受的苦痛。
一时间,他决计无法从这些情绪里走出了,别说动手杀人,他觉得自己剑都要握不稳了。
可他同时又不敢露怯,不能接受事已至此,或许洛九陵是死是活对他都没意义,他不能否定这一他为之活着的最后执念,也焦虑于对面少年会继续催促他动手,内心慌乱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却忽听对方说:“等一下。”
听到这话的瞬间,顾归尘不敢置信极了,他双眼瞪圆,心底却如临大赦,暗暗松了口气。
他简直是害怕对方反悔,连忙接话道:“你果然还是想等到满月那天么?没关系的,我可以等的……”
“不,这倒不必了,我不是想等到满月。”
“啊?那你是为了……”
“只是临死之际,我忽然有些话想对你说。”
顾归尘听言又傻住了,一边疑惑“你能有什么话对我说的?”,一边又近距离清清楚楚看见少年冲他笑了一笑,笑时唇边还露出两颗虎牙的尖尖,兼有月光镀亮了对方半张脸庞,一时竟分不清是月色更温柔,还是他的神色更温柔。
太奇怪了,为何他对我笑得如此善意?
正懵懂时,又听到他说:“死前,我想正式回答你刚才那个问题。你问我,如果现在换作是我轻而易举杀了你,我还会过问你的姓名吗?”
“我想,假设有那么一天,我肯定会问的。”
“人命在我眼中绝非草芥,哪怕是你先来刺杀我的,我也绝不可能毫无波澜地杀死一个像你这样的陌生人。”
“反而,我肯定会困惑的:既然我们从未相识,你又为何会恨我,为何想要我死。”
“我更会产生疑问,如果你明知你的实力不足以战胜我,贸然与我交手还极有可能付出生命代价,却为何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你这行为何异于寻死?”
“可你为什么,要向我寻死呢?”
此问一出,好像天地都随之静谧下来。
顾归尘竟感觉自己隐藏在内心极深处的某种情绪,一下子被对方看穿,于是整个身体连同灵魂都僵硬在那里,不知所措了。
他甚至恍惚里感到时空变换、形势逆转,仿佛对方刚才那一问,不是基于假设,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马上要迎来死亡的也不是对方,而是他自己。
于是他也不得不面对这个终极的问题了:我为什么,要向你寻死呢?
洛朝看见他渐渐怔忡的神情,亦是前所未有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位红衣青年,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好奇与探究,但更多是将死之人对于另一个仍将苦苦在尘世挣扎的可怜人的怜悯,以及真心的祝愿。
“所以,我一定会问你的,会问你姓甚名谁、问你身世过往、问你决心走上死路的缘由……难道我必须眼都不眨地将你杀死才算正确吗?”
“不,这般杀伐果决的报复行为,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是应然,可在我看来却没有多大意义,不过是给这磨难众多的人世,又凭添一条冤魂罢了。我一直相信,人对于同类的残忍与冷漠,总有天会报复回自己身上。相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愿意多给别人一份同情,才更有理由对自己也多一份怜悯。”
“又假如,你愿意告诉我这背后的原因,而我在知晓你恨意的来源之后,恰好也能理解你,或者至少能确信你不是一个恶人……那么,我大概率会选择放过你,而不是取你性命。”
“我会希望你能克服绝望、重拾生念,好好活下去。”说到这里,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虽然,这种话由我来说,实在太缺乏说服力了。”
话落,他也不知陷入了怎样的思索,神情平静中透着悲哀,又默然了片刻,才继续道:“可倘若你执意求死,就如同现在的我……那么,也许我也会答应你、成全你的死志。”
“可这样一来,你的死亡在我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了。”他说着,渐渐垂了头,看见地面上月光映出的他们两人重叠的影子,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为谁哀悼,只是语调不自觉变得低落,“既如此,我又怎么可能轻视你的死亡如轻视蝼蚁,你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想,我肯定会为你难过的。”
“所以,也正如你方才提醒我的,人不能死得太难堪,总要有点仪式感,身后事亦不可太过简陋。我想我也会郑重地为你举行丧礼,哪怕这是一场只有我一人到场的告别。”
“等葬礼结束之后,我还要为你立一座墓碑,在上面记述你的生平、铭记你的死亡。我觉得你应该能理解我的,那种了无痕迹的死亡太可怕也太残忍了,哪怕只有一座矮小的石碑、只有其上的几行字作为你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也足以慰藉亡魂了。”
“最后,再一次如同你刚才对我说的,我也答应你,在你死后,我不会忘了你,我将始终铭记你。或者,不如这样说吧,你是死在我手上的人,我如何能够将你遗忘呢?”
“我必须记得,这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记得你曾经来到这里,又在这里死亡,在此终结、被我终结。”
讲到这里,他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泪了,只能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能阻挡泪水溢出。
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谢谢你,我是真心在感谢,感谢你来到这里将我终结,更感谢你愿意记住我。”
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他曾经存在过,也许他今生也就不算白来人世一遭了。
“最终,再次祝愿你将来能寻找到真正足以支撑你活下去的生念,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话毕,他深深呼吸以平复这涌动的悲伤情绪,待心情完全平静下来,泪水也终止了,便敛目微微垂首,作出一幅虔诚受死的模样,说:“好了,我想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请动手吧。”
岂料,他闭着眼等死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感觉到对面有任何要动手的迹象,反而竟隐约听到一点点细微的抽泣声。
他在疑惑中睁开了眼,结果一眼就看到,对面的红衣青年不知何时,竟哭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了!
那哭容像极了在大街上走丢后找不着爹妈的孩子,看不出一点正常情况下的俊美了,那眼泪也是大颗大颗地叽里咕噜往外滚的,总之一点风度都没有,完全破坏了他先前持剑冷笑威胁时流露出的高贵冷艳冰山剑修气质。
估计是他自己也觉得丢脸,本来他是死死咬着唇、绝不肯哭出声的,奈何现在已经被对方发现在哭了,而且他也根本要忍不住了,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忍了,直接哇的一声仰天痛哭出来:
“哇——!”
再次被震耳欲聋的同时,洛朝当然是一脸的震惊不解:“不是,你哭什么啊?”
“我本来也没想要哭的……”顾归尘哽咽着,心想我原本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结果你死前还一通煽情,害我哭成这样。
曾经他设想了无数次自己惨死于对方剑下的结局,以为他命运的终点注定是孤凄悲凉的,甚至早就接受自己死后可能曝尸荒野、连座孤坟都没有的惨况,那正是一种了无痕迹的死亡……
他从未敢奢望有任何人来替他处理后事、并为他的死亡哀悼,更别说去幻想他的宿敌本人来为他做这些事情,这实在太荒谬了——
正因为如此荒谬,他甚至都不敢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个梦,今日之前,就算在最离奇荒诞的梦境里,他也绝无可能幻想洛九陵亲口对他说出这些话的。
可如此荒谬的对话确实在现实里发生了,最可笑的是,他听到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并不是想要反驳。明明论立场他应该立刻质疑对方的:你以为你是我的谁?你有什么资格来为我做这些事情?
更应该直言拒绝表达他的痛恨:不,我不需要!我恨你!我可以接受死在你手上,但我绝不需要你来为我送行。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你的同情!
明明他应该这样说的,也只有这样说了,才能保住他最后的尊严。可事实上,他根本说不出口,他反而感到一种深切的悲痛,以至于无法克制这情绪,只能放声痛哭。
但是他也绝对不敢被对方发现自己被感动到了,只能立马找借口掩饰道:
“都怪你,是你惹我哭的!都怪你刚刚提醒我,说我全家都去世了,我本来轻易不会去想念他们的,都怪你!”
洛朝一听就更疑惑了,心道:这茬难道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而且我也道歉了的,总不至于你刚刚哭了那么大一通还没哭完啊?
他有点怀疑,这人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哭的吗?所幸他现在唯独急着去死,也没兴趣去深究这家伙哭泣的缘由,为了及时安抚住对方情绪,他不假思索便再次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刚才说错话了,算我对不起你总行了吧?”
而后不无焦急地恳求道:“唉,往事已矣,请你节哀罢。而今再去回想也无意义,只会徒增伤怀……你还是冷静冷静,先别哭了成不成?或者,你起码先把我杀了再继续哭呀。”
“可是,我现在难过到不想动手了……”顾归尘抬手抹起眼泪,抽抽噎噎地说。
“你说什么?”这下洛朝彻底傻眼了,呆滞了几秒后,他语调都控制不住地拔高,“不是,我刚刚郑重其事交代了那么多话,气氛都给你烘托到这里了,就差临了一刀了你竟然跟我说你不想动手了,你这不是在玩儿我吗?”
当头挨训,顾归尘原先十分悲伤的情绪里登时又添了七分的委屈,也大声反驳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残忍?我都这么伤心了,你还逼着我杀人,何况还是你把我弄哭的,你还反过来怪我!”
话毕,哭得更忘情了:“呜哇——!”
洛朝:“……”
他都快被这家伙哭得没脾气了,根本气不动。
心里也在寻思:怎么能有人在短短半天之内,就把自己刚出场时候的形象破坏殆尽的?居然在我一个外人面前哭成这样,是真的一点不要面子的吗?
我原来还以为,你是多冷傲的一个剑修呢!
他也十分无奈:“那你究竟打算哭到何时啊?总不能哭上三天三夜吧?”
然而顾归尘并不回应他,仍旧埋着头抽泣不止,任由发丝散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喂,你听见了吗?倒是给个准话呀。”
见他没反应,洛朝只得伸手推了推他,岂料他只不过轻轻推了一下对方的肩头,这红衣青年便宛如一个没重量的纸人般,轻飘飘地向地面倒去了——
眨眼间,“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洛朝都看傻了:“……?!”
啊?不是,我刚刚根本没用力啊!
你这么一个大活人是怎么被那么轻轻的一推就推倒了的?
总不至于是哭得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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