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归尘现在与其说是哭到没力气、站都站不稳了,不如说他此时此刻宛如空心人,已然丧失了全部能够支撑他站起来并面对这残酷生活的心力。
所以体现在行动上,他也很没出息,干脆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下了——
“喂,你没事吧?没哪里摔坏吧?还有力气起身吗?”
听到这种话,顾归尘却理都不理,甚至特意背过身去不愿面对洛朝,还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继续流着泪想:
活着好难啊……人为什么非得活着呢?干脆全都死了算了,谁都别活了。
洛朝则误以为他是没力气了,还十分好心地弯下腰抓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拽起来,结果被顾归尘狠狠一甩将他的手甩开了——
“别管我!”
洛朝:“……”
不是,你这家伙有力气甩开我,没力气站起来是吧?还跟我闹上脾气了?
他越发无奈了,提醒道:“喂,别躺地上啊,地上脏。”
“那我也不能躺你身上啊。”顾归尘带着哭腔说。
洛朝:“……”
合着你就非得躺着了是吧?
事已至此,他觉得自己根本拿这个哭包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无可奈何到仰天对月长叹。
毕竟催也催不动,何况总的来说,还是他有求于人,万一真催过火把这家伙逼急了、直接掉头跑了,才是真难办。
于是他只能一脸懊丧地继续等待这一波三折迟迟不能到来的死亡。
等待过程中,他时而烦躁地抬头望天,时而麻木地低头看地,更时不时悄悄扭头瞥向身畔,然后就会一次又一次看到这红衣青年居然还在哭还在哭还在哭……
搞得他也快崩溃得哭出来了:不是,哥们,你是什么水龙头转世吗?怎么还哭得没完没了了?
后来实在等了太久了,他都快站不动了,只得也就地坐下。这时他单手支起脑袋望向夜空中的明月,一边继续唉声叹气的,满心求死不得的焦虑、焦急,一边从内心深处升起疑惑惊奇:
现在究竟是我要死了,还是他的亲人要死了?若给什么不知道的人看见他哭成这样,恐怕都要误以为我就是他的亲人了。
想着,他不由得再次扭过头去观察,结果仍旧看到这红衣青年蜷缩成一团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抽泣——
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简直要昏过去了:
我天,你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高的个子,起码一米八五向上吧,第一次见我时还凶神恶煞无比冷漠地给了我一剑,你现在这是在干啥啊?在扮演某种无辜又可怜的小动物吗?
以至于他认为自己不得不再度提醒一下对方了,否则任由对方这样无止境地哭下去,根本不知道何年马月他才死得成了:
“喂,你还记得方才是谁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天命宿敌、信誓旦旦我注定要死在你手上的吗?”
“这位兄台,你难过我是能理解的,可你总不能真的临阵退缩吧?你给我振作起来、快拿起剑杀了我啊!”
“唉,只能说,得亏我和你的目标是一致的,不然就凭你这随随便便就失控的情绪,还有这毫无意志力的状态,你以为你能打败得了谁啊?”
怎料,这边的顾归尘听了他这番话,不仅没被激将得拿起剑来杀人,反倒来气了,用仍带着一点哭腔的语调控诉道:
“你还有脸说呢!反正我是万万没想到,我恨了千余年的人,所谓修真界第一的至强者,实际上居然这样的没出息!”
“你还说我意志薄弱呢,你倒不低头看看你自己,你可是连活都不想活了!”
“好了,这下我才成了个笑话呢,我要是真杀了你,反倒还成全你了。”
虽然顾归尘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哭泣,可其实除去悲伤之外,他心中还深藏着怒意,这是一种极致的不甘心:凭什么呢?我都还没敢去寻死呢,你倒先去寻死了!
他是越想越委屈:“像你这样连活都不敢活下去的人,根本不配做我的天命宿敌!就算我现在把你杀了,也一点意思都没有。”
“呜……我这辈子,都所嫁非人了!”
“咳咳咳咳……”洛朝被这话惊得口水呛进了嗓子里,一阵狂咳。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立马瞪向人道:“什么叫所嫁非人?你不要打量着周围没有别人,就乱说话好吧?”
“对不起哦,我语文一直不大好,只是一时间没想到更合适的词。”顾归尘淌着眼泪,神情枯寂地解释道。
“你的语文是跟剑术老师学的吗?至少可以改成所托非人……”话一出口,洛朝瞬间又意识到了不对劲,“等等,这也不合适,请问你托付给我什么了?我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好吗?”
“所以我根本不欠你什么,也请你别擅自对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又擅自在那里失望。”
“而且你刚才那话也是好笑极了,怎么,我愿意把命送给你,你反而还不满意了?”
“首先,是你自己信誓旦旦说要取我性命的,你本来就想要我死,而我恰好也在求死,如此我们才能达成合作、各取所需……你分明应该庆幸我想死才对。”
“否则,在正常情况下就凭你的实力,别说杀死我了,我恐怕你想在我手底下过三招都费劲儿。”
“但凡我有一点点求生欲,你的毕生夙愿就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如今,好不容易,我愿意给你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什么都不要就把命送给你、让你实现夙愿,你不对我感激涕零也就罢了,居然还反过来叽歪我没出息……”
“呵呵呵,难道我的命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上赶着送给你,你就不稀罕了,就得是你千方百计想杀我又杀不了,你才会觉得杀死我是一件无上荣耀的壮举?”
“那你这种心理也太坏了,跟渣男都没两样了好吗?凡是轻而易举得到的都不去珍惜,只有得不到的才永远在骚动……”
话说到这里,他又猛地顿住了,意识到这个比喻也很荒唐,怎么说的越来越像是他俩之间有什么情债似的?
不行不行,这个话头得就此打住。
他立马将话锋一转,继续嘲讽道:“更别说,我要死要活关你屁事啊?还轮得到你来瞧不起我?请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好吧,你压根不是我的什么人,完全没资格来置喙我对生死的决定。”
“而且你还好意思说我没出息,呵呵呵,我看你才是最没出息的那一个。”
“此时此刻,你的天命宿敌都站在你面前引颈就戮了,可你不仅不立刻动手杀了我,居然还躺在地上哭!”
“啧啧啧,就你现在这幅样子,给谁看了不把大牙笑掉啊?你自己不嫌丢人,我都替你害臊!”
顾归尘本来只是默默地听,也没心情和他辩论。而且他看得出来,这家伙是真的被说中了痛处,才会突然这么应激、这么急于反驳的。
可是听到这里,也不知具体是因为哪句话,他的气愤忽然又压不住了,甚至还夹杂了一些他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委屈,怒道:“你、你太过分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在哭的?!”
“啧。”洛朝却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着,“我怎么不知道呢?你会哭也是因为我呗~都怪我说错话了,我惹你伤心了,反正责任全在我,你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连你现在迟迟不肯动手,也绝对不是因为你优柔寡断、胆怯懦弱哦~还是应该怪我表现得太可怜了,可怜到就连你这么杀伐果断的人,都无法不对我生出恻隐之心,以至于都下不去手啦~”
“哎呀~你对我这么好心,你能有什么错呢?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他故作怪腔,笑容十分恶劣地反讽道,“你最无辜最善良最坚强最勇敢了,你个大哭包!”
此话一出,空气都寂静了几分。
顾归尘已经彻底呆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感觉“大哭包”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回荡着。
天可怜见,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别人评价为“哭包”呢,这和他的自我认知严重不符。
要知道,即便在他深受家人爱护的少年时期——那时他的确是个情绪过于外露、收不住眼泪也收不住笑的孩子,也从来没人敢说他是个哭包呢。
更别说,后来他还家破人亡了。自从当年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之后,他就渐渐学会了封闭自己的情绪。此后他在人世间独自漂泊的数百年间,在外人眼里堪称顽固自傲、冷漠无情,别说远远和“哭”这个字眼沾不上边,有时他甚至会恐惧自己将日渐沦为一具彻底麻木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了。
“哭泣”对如今的他来说,从来不是一件寻常事。
现在,惊惘之中,他不禁单手支撑着坐了起来,右手抚摸上自己脸庞尚未干涸的泪水,心道:原来,我还是会哭的啊。
可是他也万万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再次声嘶力竭地哭泣,居然是因为……
他不禁扭头看向身畔的少年:你。
这边洛朝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瞬间看向他,笑容仍旧戏谑:“喂,大哭包,怎么你被我一通奚落,都不回嘴的呀?莫非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没理了?”
“嘛,就算你实在说不过我,也还可以动剑呀,直接一剑杀了我,不是最解气的么?”
又被他一番挑衅,顾归尘却还是没应声,反而看见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听见他随随便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简直将他自己对生死不屑一顾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先前那点愤怒忽然又消失殆尽了。
取而代之的竟是悲凉:你真是,自己看不见自己有多可怜。
可转念一想,这家伙有一点说的也没错。
洛九陵固然不敢活下去了,可是,我就真的想要活下去吗?我就真的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吗?
或许在这点上,我们压根是半斤八两的没出息,谁也不必瞧不起谁。
想到这里,他不禁陷入了一种更深刻的、难以言喻的心灰意冷,缓缓垂了头,失魂落魄地想: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根本什么意义都没有!
另一边,洛朝为了刺激他出剑杀人,却还在火上浇油:
“哇,怎么你被我说了几句,就这么垂头丧气的啦?可你要是真听不惯我说的话,倒是赶紧动手把我杀了呀!”
“总不至于我说你没出息,你就真没出息了?难道你肯白白挨我嘲笑,一点都不敢冲我撒气的?”
岂料对面的红衣青年听言,竟只是面无表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后什么也没说,又将视线移开了。
洛朝:“……”
什么嘛,你一个哭包,在这儿跟我装什么高冷啊?
他尚未意识到对方心态的变化,只顾锲而不舍地吵嚷:“喂!喂!喂!大哭包,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你现在也没在哭了,倒是赶紧送我上路啊。”
红衣青年一言不发,甚至开始闭目养神。
“不是,你这是要干吗?你不会还想睡一觉吧?拜托,只需再出一剑,你的夙愿就能实现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红衣青年宛如没听到似的,毫无回应。
“喂,大哭包!你聋了吗?你再不作声,我就要揪你耳朵了!”
顾归尘终于不堪其扰,睁眼呵斥道:“闭嘴。”
而后冷冷瞥了他一眼,说:“请你也认清自己的身份,我是没资格管你的死活,同样的,你也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洛朝:“……”
这话,怎么还回旋镖上了?
至此,他总算意识到对方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对他的态度都发生变化了,没有了刚才鲜明的痛恨,反而变得分外冷漠。
他心里开始有点惴惴的了:等等,这家伙总不可能真的忽然改了主意、不想要我的命了?不应该啊,这转变也太突然、太莫名其妙了!
总不至于他真的同情起我来了?开什么玩笑啊,这简直荒唐至极!
洛朝是越想越慌,这下都不敢阴阳怪气了,他主动蹲到对方面前,扯住人家袖子,态度变得十分讨好:“这位仁兄,你刚才不还说,你活着就是为了要我的命么?”
“杀了我,肯定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愿望了,对不对?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快动手呀,好不好?”
然而红衣青年不为所动,也不回话,只低头看着地面,不知在思索什么,沉默得宛如一尊雕塑。
洛朝见他这模样,心里突然一咯噔,想道:莫非正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旦杀了我,他的人生就再也没有任何指望,几乎堪称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所以才陷入了犹豫和迷茫?
不不不,我可不管你的人生遭遇了什么困惑,我也等不到你找寻到下一个人生意义,我只知道我一刻钟都熬不下去了,我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死!最迟不能迟过明早太阳升起!
他语气里都透出哀求了:“这位哥哥,你不会生我的气了吧?对不起嘛,我承认我刚刚对你说了一些过分的话,可那也是因为你先批评了我嘛……”
“我知道你肯定是一个好人,你能理解我的痛苦的,对不对?你肯定不忍心看我这样痛不欲生地继续活下去的,你一定会送我去死的对吗?”
顾归尘听到这里,根本无法不动容,转头看向他的眼神几乎是哀悯的:“你就这么想死吗?”
“不然呢?”洛朝一下子激动起来,攥紧了他的手腕,紧盯住他的双眼质问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懂得活着的痛苦吗?难道你也要逼我继续活下去吗?”
“不,我怎么可能……”他忽然又说不下去了,内心前所未有的悲恸。
“我只是……”他眼眶也突然发酸,为不使眼泪太快落下来,他下意识仰头望去,结果泪水模糊了眼前,连那天上的月牙儿都成了昏黄的一团。
“我们就不能……等到月圆那天吗?”他哽咽着,眼泪已然划过脸庞,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宁肯继续等下去。
“不,不必了。”这一刻,洛朝展现出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脆弱,“因为我真的……熬不下去了。”
他惨笑一声,眼底也有泪光闪动:“我不能再看见明天的太阳了,我绝不能……求你,算我求你……”
顾归尘看见这少年竟然在他面前俯身半跪下去,将额头轻轻磕在他的手背上——近乎虔诚的祈求。
“求你,现在就动手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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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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