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满嘴胡话

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何会回到屋内,因为光阴倒流之后,不仅他的生死会随着时间的溯回一同逆转,他所处位置也将重置。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这太荒谬了!——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头脑一片冰凉。

哪怕这儿本来就是个求仙问道的修真世界,光阴倒流这种堪称逆天的现象,也等于完全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基本运行规则……无论怎么想,这种事情都不应该发生!

不,我不接受,照这样下去,难道我要永远活下去吗?这生不如死的磨难,将永无尽头了?

稍一试想那样的未来,他就已万念俱灰。

痛苦、焦虑、惶惑、迷茫……这一刹无穷多的负面情绪将他包围。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至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灵魂,他就像个身陷绝境者,这时潜意识里在拼命寻找最后一丝得以解脱的希望:

不,不对,事情或许还没有糟糕到那般绝望的地步,肯定还有转机!

仔细想想,重生这般逆天的能力,怎么可能没有次数限制呢?

假如我能无限次重生,那还得了?这等于我不需要修道,就已经得到了永恒的寿命。

须知,在这个人人皆为求长生而不择手段、并心甘情愿付出种种惨重代价的世界里,最顶尖的修者寿命也只有万余年,这距离永生仍有很远距离。

而无限次重生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灵的最高寿命上限,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所以这复活能力也不可能是无限次的,一定是因为他死的次数还不够多,只要再多尝试几次,把复活次数全部消耗掉,他就能真正意义上死去了!

终于推断出一条貌似可行的解脱之路,这次他几乎是飞奔进后院,来到柴垛旁边,好像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伸手死死握紧了刀柄,第三次举起这把柴刀对准了自己。

下一秒他手起刀落,分外干脆地抹了自己的脖子,这次死前他甚至安慰自己:常言道,事不过三,未必需要尝试很多次,也许这一次我就能……

然后他就毫不意外地复活了。

再度躺回破屋内那张硬板床上,他睁眼的刹那,直面屋顶破洞后的太阳,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可惜他现在抵触一切寓意着生机的事物,这当然包括阳光,于是他竟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反而因为太阳的直照变得灰暗了几分。

短暂灰心片刻后,他相当勉强地再次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这才死到第三次呢,想来的确太少了,会失败也很正常。

接着又继续给自己编织虚假的希望,其理由任谁听来都会觉得荒唐:

恐怕,我的命数上限不是三,而是七。

为什么呢?因为众所周知,七是一个很受偏爱的数字,许多影视剧里的主人公若要收集什么道具,其数量假若不是三个或五个,便大有可能是七个。

更别说,彩虹也有七种颜色,天上有七仙女,葫芦有七个娃,建安有七子,竹林有七贤……所以,怎么想都应该是七啊!何需在此时灰心丧气?坚持死到第七次,我应该就真能见到阎王了!

脑海里这一通胡言乱语,暂时压制住了他潜意识深处正欲翻涌而出的绝望情绪,使他重新振作起来,又满怀希望地把自己接连搞死了第四、五、六次……直到第七次,仍是死后没过多久,他就毫发无损地躺回到屋内的木板床上,睁开眼见到了同样的天花板。

洛朝:“……”

这下子完蛋了,方才他给自己编造出的那些自欺欺人的希望,登时隐隐有破灭的危险。

只见惊恐在他眼底缓缓蔓延,至此他实在无法不去想了:难道,我这重生能力真是无限次的?

不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呢?我不能这样想,应该还是次数太少的问题。

也许,我这个命数上限,是九!

毕竟,就连神话传说中的九尾狐啊九命猫啊什么的,也最多只有九条命。

我总不至于比传说里的神兽还命硬吧?

结果他真的比九尾狐还命硬,又死了两回,依旧复活如初。

到这时他眼底隐隐流露出的绝望已经快遮掩不住了,尽管他自己未必愿意承认。

既然也不是九,那么或许是十二?

十二啊,可为什么是十二呢?他连理由都快编不出来了,憋了半天憋出一通无厘头:

哦,我想到了,因为这是一个特别具有终结感的数字!

既然,每一天都在第十二个时辰结束,我又为什么不能在第十二次自尽后死亡呢?

怀着如斯虚假的希望,他又接连把自己搞死了三次,待到第十二次复活后,他躺在同样的床上,睁开眼睛第十二次见到屋顶破洞后同样的太阳,这一瞬间,真真切切的,他哭了。

两行清泪从他脸庞划过,天可怜见的,在今天之前,他有多久没哭过了?遥远到他根本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哭泣是在哪一年。

尽管他已经泪如雨下,但秉着一种感天动地的乐观精神,他还是没有放弃,他锲而不舍地鼓励自己道:

不是十二的话,那么显而易见,肯定是二十四!

要知道二十四那可是十二的两倍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双倍的终结感,double kill,双杀!双重的死亡!

到二十四次,我必然能死……

个屁啊!

又连砍自己十二刀,又接连复活十二次,第二十四次躺在那木板床上醒来时,他恍惚里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先前他给自己编织的希望终于还是破碎了。

他面对着屋顶破洞后的太阳,露出一个绝望的笑,至此他不得不正视现实了,他已经快找不到理由欺骗自己了,极大概率他的复活能力真是无限次的,所以他方才那些找死行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的作用就是把他的账面死亡记录凑了个好看的双数……

就在绝望情绪快要将他覆灭之际,他的脑回路又猛地一个急转,忽然又想到:等等,有没有可能是我之前找死的方式不对?

试问谁没有学过控制变量法呢?

若要探究多个变量对某一现象的影响,就必须先控制住其他变量不变,只改变其中某一个变量,再观察这变量有无导致实验结果发生变化。

方才那一通折腾下来,基本可以确定,“死亡次数”是个无关变量,对死亡结果不产生影响……可他死了那么多次,用的都是同一把柴刀,如果换一种方式去死,结局会否有所不同呢?

没准,死亡方式才是那个关键的决定性变量!

一下子,洛朝眼底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其实他这猜想细究起来还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基本仍是一种幻想,奈何他现在实在太想死了,哪怕仅有一线微渺如蛛丝般的可行性,他都愿意不计代价地去尝试。

这么想着,他已经鬼使神差走出屋门,来到前院里那口水井旁边,俯身向下看时,他隐隐看见了井底水面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盯着那影子愣怔了大概几秒钟,他便不再犹豫,撑手一跳,咕嘟咕嘟把自己淹了进去。

可惜,跳井也没有效果。

再度复活后,他不信邪,开始变换各种不同方式、更加疯狂地找死,接连尝试了诸如悬梁、撞柱、割脉、吞石等等死法,场面一度十分限制级,放在现代的任何一个视频网站上,都需要重重打码……

哦,不对,根本没有打码的机会,直接不过审。

万分悲伤的是,纵使他如此拼命、如此不择手段地对自个儿痛下杀手了,每一次他死去之后,时间还是会倒流,他该复活还是照样复活。

更惨之处在于,其中有几次,因为他选择的死法见效慢,不仅没能立刻死去,还发现了自己身体逆天的“局部复原能力”,数次他重伤倒地,浑身剧痛,一点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逐渐复原如初,无力阻止。

又因为他死了太多次,也渐渐估算出了每一次复活时,光阴倒流的时长大约是一刻钟。

然而,除了进一步了解了自己的复活能力之外,他没有任何收获。

结果他死了足足一百多次,终于试完了自己能想象到的全部死法之后,仍旧苏醒在那破床板上,浑身上下完好无损。

屋内死一般寂静,这一次他睁开眼时,眼底写满了绝望。

难道,和找死的方式也无关,他就是单纯的死不掉?

尽管他万分不愿意接受,但事已至此,这一无比惊悚的现实仍旧明晃晃地摆在了他面前:

虽然时光倒流的时长是固定的、有限的,但这一复生能力本身是不限次数的。

这也就意味着,他等若永生,他永远也抵达不了死亡!

如果想不到别的办法打破这个永劫的囚笼,极有可能,他将永永远远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了!

可对于他这种本就活到生不如死境地的人来说,应该没有任何事情比“永生”二字更恐怖了。

想到这里,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

前世今生数不清的种种过往再度渐次浮现于他脑海,那些记忆如走马灯般飞快闪过——

穿书之前,他在现代社会里活了三十多年。

穿书之后,他在这个狗逼血腥残忍冷酷的修真世界,出于道德义务辛辛苦苦百余年完成“剧情”后,又苦熬了一千余年。

这极其漫长的人生,注定他所拥有的记忆和情感也格外庞杂,他相识过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他承受过的或轻或重的悲伤快乐痛苦悔恨释然……

所有的一切,此刻在他脑海里集中地涌现,它们交织、混杂、拥挤着,几乎快要在他的大脑内爆炸开来!

一种精神性质的剧痛在他头脑里阵阵蔓延,比方才他自尽那一百多次里身体上的痛苦更痛数倍,这源自灵魂的、尖锐至极的痛感,迫使他在心内自问:

难道,我必须将这漫长至极的人生,再度熬过一次?

乃至于,我这人生根本不会有尽头,会无限次地循环下去、无数次地重来?!

我已经堕入永劫?!

当“无限重生”这四个大字跃入脑海,洛朝立马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惊恐万状地抱住头,睁大眼瞪住破洞屋顶后的苍穹,内心无声呐喊了万遍:

不!不能这样!老天爷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我不要什么重生!更不要什么无限复活金手指!

我要死啊!我想死!我要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死!

“啊!啊!啊——”他像狂躁症发作,恨不得把自己整个撕碎。

他抱起脑袋在破屋子里“哐地隆咚”乱转乱撞,东撞一下,西撞一下,也许是撞得太狠了,脑子都给撞坏了,以至于产生了幻听。

明明这屋子里眼下仅有他一个人,他却感觉有许多人在他耳边说话。

好像上下两辈子加起来,他相遇相识的所有人,出于各种善意或恶意、自私或无私之目的,对他进行的种种挽留,此刻一齐在他耳边回响,如噩梦中梦魇的低语,在反反复复折磨他脆弱的神经——

有时,现代社会那些亲朋好友们包围了他,各式声音或男或女,音调却是如出一辙的悲怆激昂,他们无不在哭喊、挽回、声嘶力竭:

「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妈妈可怎么办啊?你是我最爱的孩子啊!」

「你不能死啊!你是爸爸唯一的希望,也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你走了,我的人生就彻底绝望了!」

也有指责式的: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想到死呢?你死了你的父母可怎么办?你的家庭不能失去你啊!你想想你的亲人们,他们多爱你啊,你怎么忍心去的啊!」

还有不遗余力为他勾勒美好未来的:

「你不能死啊!你作为我们公司的合伙人,你要是死了,引发恶性社会舆论猜测,我们可怎么对股东交代啊?还有你原本负责的那条增长业务线,你死了我们交给谁去啊?

而且你为什么想死呢?我们大家一起创业到现在,如今好不容易熬过低谷期,只差一步就能敲钟上市了,未来还有大把的钞票无尽美好的人生在等着你呢!你不能死在这个时候啊,你死在这个时候你就太亏了!」

亦有企图勾起他内心情感,以此挽留他的:

「包括我在内,所有喜爱着你的同学、老师们,都不希望失去你。当然,我们也能理解你的处境,但愿你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以后,还能像以前那样回到我们身边。

我非常期待,当我们各自成家立业以后,能带着彼此的家人,共同去旅行,像大学时那样重聚,赏一赏自然风光……也许到时你就会觉得,现在感到不可逾越的人生困境,回过头来发现,亦只是一块绊脚的小石子而已。」

……

在他的幻觉里,这所有人的声音,到后来渐渐混杂在一起,原本清晰的一字一句、每一个音节,交织以后统统变成了不可被辨识的、仅剩尖锐刺耳的噪音!

这些噪音在他耳畔放大、放大、不断放大……到最后几乎显化为实体。

这一团混沌的声音,庞大、沉重,不容抗拒地将他笼罩,将他困锁在无形而又黑暗狭小至极的囚笼里,待他无处可逃后,它们又对着他一重一重地倾压下来,似要将他周身的所有空气挤压变形、乃至彻底压垮。

它们又好像化成不停嗡鸣的小虫子,不由分说钻进他的耳朵,在他耳道里来回地撞击、回响,连同其中的爱、恨、**,尖锐胜过碎玻璃的渣子,刺得他耳鸣、出血。

精神性的自我在幻觉里避无可避,他崩溃,他喊叫,他从未如此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面对着众口一声的逼围,有时他向后退,瑟缩、瑟缩……至退无可退;有时又疯狂地奔跑起来,囚徒亡命逃离,恨不得粉碎眼前一切阻碍,恨不能粉碎所有人的灵魂!

然而逃无可逃,无论他跑向何方,那些声音始终包围着他,它们本就源自于他的灵魂,也贯穿了他的人生,根本无从甩脱。

终至绝望,他放弃了一切抵抗,失魂落魄跪在地上,抱着头蜷缩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痛苦而无力地回应着:

“可是我想死,我想死啊……”

没有人会听他说话的,从来没有人会听他说话的。

所有人只会对他说同一句话:你不能死,你要活下来。

仿佛是察觉了他灵魂在这一时刻极端的脆弱无力,竟有更多清晰、尖锐、冷漠的声音,趁机向他袭来。

这次,那些声音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源自他可笑的第二次人生——

其中有些是冷静而功利的:

「我们自然不会放任你轻易死去,无论动用多少资源,我们都会救下你,你作为我院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绝世天才,是我等势力未来崛起的最大希望所在。」

“可是我想死啊。”他苍白地回应。

也有些慷慨激昂、大义凛然:

「你怎么能死呢?谁都可以轻易死,唯独你不能!你的伟大使命还未完成,煌煌功业还未竟啊!

你可是我们千挑万选出来的起义领袖,你若是随随便便地就死了,多么打击我方众军的士气啊!你可万万不能成了这样的罪人,辜负了我们殷切的期望啊!

我们所有人都还指望着你,带领宗门,攻入中原,踏破中域七族的领地,自此推翻万恶的氏族统治,打破那等级僵化的、绝不公正公平的血缘传承制度!从此以后,让全天下无论贫富贵贱出身、只要具备优良天赋的修士都能得到资源地位权势财富成为人上人……

我们要创造一个公平公正的世界,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谁来完成这个起义大业?!」

“可是我想死啊。”他苍白地回应,双眸空洞无神。

亦有奚落嘲讽声:

「你这种人居然也会想死?你可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啊!你天赋那么绝顶、修为那么高,剧情还注定你将来要做个万万人之上的修真界帝尊,如果连你这种有钱有势的人也想死,叫我们这些苦苦挣扎的众生情何以堪啊?

矫情!不知好歹!」

“可我真的想死啊。”他苍白地回应,作绝望而永远无法得到理解的解释,双目因哀恸而睁得过大,眼角因干涩而渗出了一点泪。

还有恳求的、哀嚎的、惨烈的、嘶吼的、癫狂的……种种声音,前仆后继地、不要性命地向他涌来:

「你不能死啊!你一死,天下便再也没有谁的修为绝顶到足以镇压诸方!你死后,各大宗门、旧氏族必会蠢蠢欲动再次开启混战!万万黎民又将陷入水深火热……要使天下永久安定和平,便不能没有你,你绝对死不得啊!」

「救我啊,救救我们啊,帝君!」

「愿您福寿安康,愿您寿与天齐。」

……

“可是我想死啊——我想死!我想死!”他终于也呐喊起来,也哀嚎起来,泪痕狰狞的纹路爬满他脸庞。

在空荡荡的屋宇里,他独自声嘶力竭,却连空气里回荡的余音也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最终彻底击垮他的,却不是这些责任、爱恨、理想、贪欲、占有、控制、期盼、算计、哀求……而是他漫长人生中,不知来自于哪一世界、哪一位亲朋的祝福:

「就此别过吧……希望你从今以后的人生,也能过得幸福快乐。」

“啊——”是痛苦到毫无意义的嘶吼,他的精神世界至此轰然崩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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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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