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错听了那名号也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反而指了指那婢女:“拖下去。”
还没等周围人动手,外头果然传来一个女声:“住手!”
沈错看他们当真停下不动,不悦道:“你们是谁的人不知道?我的话都不听了?”
“本宫叫你住手!”
沈错同样疾言厉色:“拖下去!”
“是!”
德妃眯起眼,毫不在乎耳边那婢女的求饶,上上下下将这位脱胎换骨的五皇子看了一看,“你还真是了不得。”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婢,沈错摇摇头。
“她死了,娘娘不心疼?”
“有什么心疼的,”德妃轻蔑道,“本宫宫里的人多了去了,比不得长生殿那几颗三瓜俩枣。”
“娘娘若是有心保她,不如就拿我长生殿那三瓜俩枣来换,”沈错道,“嬷嬷年纪大了,可吃不得掖庭的苦。”
德妃想了一会儿才忆起来长生殿的奴才下人早就散了个空,五皇子活到现在还没被饿死还得靠皇后那几个自愿留下来照顾他的嬷嬷。
这不,五皇子一出事,他宫里的人被一棒子打得伤得伤残得残,还不知有没有命等他们这个主子来救他们。
“娘娘看上去一点好像也不惊讶,为什么?”
“你真当本宫傻?”德妃冷哼一声“她生出来的人,一场高烧要么直接烧死你,要么你至今都只是个彻彻底底的痴儿,怎么可能还会养到如此口齿伶俐的年纪?”
看来先皇后在众人心里地位挺高嘛。
心里这般想着,抬眸与正正看着他的脸出神的德妃对上视线,沈错这样演绎精湛天纵奇才的人居然也没能分辨出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
那目光很深,像是在看他,又不像是在看他,或许她是在他的容颜中无意识地分析起哪些像当今皇座上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哪些又像声音早就已经在记忆里模糊的故人。
很快,他听见对面的女人叹了口气。
“罢了,你要怎么样都行,”德妃摆了摆手,像是厌倦了与他对话,“本宫今日不是来算账的,没人教过你规矩,本宫也懒得再提。”
沈错:“?”他还有点不可置信。
不是姐,就这么走了?不再斗会儿嘴皮子?
“日后记得离人远点儿。”
沈错不解:“什么?”
德妃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此刻她微微偏头,像是鄙夷又施舍地看了他一眼。
“总不能叫你日后又与谁结了梁子,谅着这回本宫心慈手软,就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纵着你。”
沈错笑了:“这话怎么说,难道娘娘这回纵着我了?”
“本宫不予计较,已是仁慈。”
*
明亮的病床上,一个年轻的男人的手指轻微抽搐了一下。
无人发现。
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而无血,却仍然在艰难地喘息着,滚动的喉咙间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
他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又在折身时滚下床去,疼得他不得不弯腰喘息着掉冷汗。
“沈先生!”许多人在此刻着急忙慌的一拥而上,许多面目都模糊起来,似乎还十分可憎,他们靠近着想要将他架上病床,可他却几乎发了狂般的嘶吼着滚。
他似乎对人多的地方感到不可控的战栗,于是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直到有人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坚定而温热,他能感受到带着男性特有的骨骼分明,用手指抵住了几乎在他静脉中移位的针头,然后将他从地上捞起来放到了床上。
他慢慢蜷缩起来,为数不多的理智如同浪潮一般冲刷着剧烈的头疼,最后像是与自己和解了,嘶哑出声:“这是哪里?”
“医院。”那个男人道。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问,”那个男人有点无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你知道你失踪的时候有多少人在找你吗?你知道你的粉丝乱成什么样子了吗?如果你是对行程不满你可以跟我说,如果你不喜欢去哪里见到谁你也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你在那个废弃工厂被人发现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绑架未遂,严重脱水,因为挨打以至于伤了一条腿,还精神抑郁,本来就一直在服用药物禁烟禁酒忌辛辣忌刺激,结果又弄这么一出,本就堪称孱弱的身体更是如遭雷击。
那男人的语气很平静,像是仅仅在叙说,不恼也不难过。
“沈问鼎,”他一字一句道,“你如果真的想死,我会答应你和你一起死,但是不要再吓我了。”
原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叫沈问鼎,他静静地想。
只是听完后半句,他忍不住蹙眉:“你在以什么身份说这些话?我跟你很熟吗?”
那人顿了顿,又叹气。
这人有话不能好好说?沈辞盏头恼得想冒火。
结果下一秒他转头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眼眶很红。
他没由来生出两分自知理亏的心虚和不自然,别开脸正准备躺下床去睡觉。
他默默隔着被子听着几人的交谈声,大抵都是先观察几天,等到他情况稳定了再说,三言两语间,沈辞盏已经能确定那女人就是他的母亲,至于父亲,好像还在门外抹眼泪。
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人出去了。
“小问,小问,”那女人拍拍那座隆起的白色被窝,“让妈妈看看你。”
白色被窝顾涌了几下,漏出一双竭力掩藏警惕的眼睛。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女人摸摸他的额头。
沈辞盏摇摇头,示意没有。
“水快吊完了,妈妈不吵你,你先睡一下,好不好?”
沈辞盏又点点头。
女人温热的手指在他脸上扫去了遮眼的碎发,又像是来来回回地抚摸着他脑袋上的伤口,心疼得无可奈何。
于是他侧着躺在被窝里,看那女人背过身整理周围一片鲜花果篮,她看上去保养得很好,像是不过四十出头,不过应当是这几日的心力交猝还是让她白了头,眼下也带了粉底液也掩盖不去的青黛,他饮下她递过来的温水,然后合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他睡得不安稳,他浑身都疼得发热,筋骨埋在血肉下一跳一跳彰显着存在感,让他想起儿时在冷宫遭受白眼和打骂的日子。
他的生母是大燕最尊贵的女人,却早早撒手人寰,再也无法庇护他,生前她就与皇帝貌不合神早离,本该属于皇后的椒房殿从来等不到主人踏进去,而与之相反的,她一直居住在长生殿,和当年还只是婴儿的他一起。
他从那里出生,长大,从那里学会说话,学会走路,他的父皇从他出生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或许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皇帝。
有时他母后是温柔的,俯首在纸上教他横七竖八地认字时很耐心,几乎能够窥见她年轻时风华绝代的模样,金钗玉饰再多,她看上去依旧气质出尘,不落俗套,脸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了,只是她那只插在鬓边的凤摇却在他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有时她也很可怕,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里会掐着他的脖子像对待什么仇人一样想要他死,几欲癫狂的、鲜艳中带着腐烂意味的、大悲大悟下痛不欲生的咒骂,那只金钗从她乌黑泼墨的发中因为摇晃而摔到地上,他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同样难过。
每每发病的时候,她又总是会清醒过来,惊慌失措的抱着他,她像是很悔恨,又很痛苦,鲜红豆蔻染红的指甲抓着自己的脸大哭,哭够了,又拼尽全力哄着已经吓到惊厥的他。
“盏儿,我的盏儿。”
母亲滚烫苦涩的眼泪落到他颊边,落到他唇上。
“我的心肝,我的孩子。”
爱啊恨啊,总是令人费解的。
后来她失明了,像是终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后宫许多人都想来看她,都被她拒之门外。
那时候他小,哭着要去找皇帝,被她的尖叫声拦住脚。
她叫他出了这个门敢把皇帝带进来,等她死了也再不要他认自己这个娘。
但他还是想的,在睡梦中的眼泪滑过眼角,又被人轻轻拭去。
在后一个梦里,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年纪,尚且还能被母后圈住抱在手臂间,跨过高槛,跨过朱门,嗅到满树槐花清香,花瓣顺着清风飘到皇后乌黑柔软的发间,代替了她的金钗,飘到她的肩上,落下了丝丝花甜,他伸出手抓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咯咯笑起来。
他就那样被抱着,女人转过身,对着院口的男人轻轻笑起来,他吮着手指,看不清天光下被照耀着的男人的脸,却记得那男人噙着很清疏俊朗的笑意,慢慢地走来。
梦醒了,他微微一动,旁边的男人立马紧张起来,问他是要喝水还是上厕所。
沈辞盏摇摇头,又仔细看了看他们的容颜,与他的爹娘完全不同,便可以排除这是转世。
可真奇怪啊,无缘无故,他为何会在这样一具完全不相干的壳子里,便是借尸还魂,为何所在的地方却完全不同呢?
他迷惘地想着,先前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大夫们进了屋来,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后,叫护士换了新的输液瓶又离开了。
他仰头看着输液瓶中的药水一滴一滴滑进长长的输液管中,再带着有些凉意的进入自己的手背,那感觉是很奇妙的,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有人替他披了衣裳,又撕开一片东西塞进他的手心,那东西逐渐发着烫,他舒服不少。
他扭头看到桌边幽幽清香的向日葵与郁金香漂亮得不像话,微微怔住,又垂眸低下头。
恐怕他在那个地方死了,坟头也长不出这样漂亮的花吧。
沈问鼎这个名字听上去特别像父辈祖辈那种的名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是我觉得特别霸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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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牡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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