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

9

夜风拂过,铺洒了满满月光的树叶随风沙沙作响。

屋内,许知叶和程钟都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许知叶扶着额头,有些艰难道:“你表哥当真这么说?”

祝长乐眼观鼻鼻观心,缩起脖子当鹌鹑。程莺莺点头道:“我作证,一字不落!”

程钟和许知叶一个以手掩面,一个仰头看天,皆是一副马上要升天的表情。

许家一家子都是心地纯良之人,在梁溪当地素有善名。唯有一个霉点,便是许知叶哥哥的前妻。

那时许知叶的哥哥许晟,年轻气盛,擅自跟一个平民女子私定终身,许母见那女子肚子都大了,实在不得已才捏着鼻子同意了这门婚事。没想到那女子家中风气俗糜,嫁进来几年挥金霍土,对几个孩子也是只生不养,还总在孩子们面前乱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几年前一次在赌场败了几万两银子,气得许老太太以死相逼,才让许晟休了妻。即便如此,那女人在临走前也讹了许家不少钱,如今许家提起这个女子都是一阵一阵的头疼。

如今的周氏是许老太太亲自挑选,性格良善,倒是个好媳妇。

“前嫂嫂生了两子一女,只对这小儿子上心些,自己多带了些时日。但她向来喜欢强调地位身份之差,以显示自己嫁入高门的高贵……想来这种思想便是在那时种下的了……”

许知叶愁得直叹气。

她是很想在家多待些时日的,可也断不能委屈了她的孩儿们。

程墨想了想,便起身道:“娘,我没关系的。我们在这里过完年再走吧,我避着点表哥便是了。”

程言也知道母亲为难,但又实在舍不得程墨受委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急得耳尖不停地抖动。

程墨回头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

许知叶苦笑道:“好墨儿,待为娘再想想办法。”

程钟不好插话,也眼观鼻鼻观心,跟祝长乐一块当鹌鹑。

程莺莺望着烛火发呆,也直叹气。

几人正沉默着,沉寂的氛围突然被一个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姨母!姨夫!”

另一个略沉静些的嗓音道:“你莫喊!当心惊到了姨母。”

屋里几人皆是一愣。程墨程言和母亲对视一眼:“表姐?”

再看去,那边来人已经进了门,身着水绿色裙袍的脚步快些,直奔座上的许知叶和程钟行了个大礼:“姨夫好!姨母好!”着湖蓝色衣裙的一脸无奈,跟在后边也行了礼。

“阿衍,阿珩,快来让姨母看看。哎呀,都是大姑娘了!”许知叶欣喜地起身,握住这个的手,又摸摸另一个的头,“你们怎的一起回来了?你娘呢?可也回来了?”

这两个女孩子,便是许知叶姐姐许知荣生的一对双胞胎,活泼的那个叫刘衍,沉稳的那个叫刘珩。

“我们跟婆母说了,便一起回来了。姨母多少年不回来一次,我过来见见,怕是得悔得几日睡不着觉!”刘衍拉着许知叶的手亲切地说着,“我娘也回来了,在前面陪外祖母说话呢,兴许一会就过来。”

刘衍和刘珩这对姐妹正好嫁给了一对兄弟,因此两人只有一个婆母,对方人也极好,因此这两个嫁人将近十年的女孩依旧像孩子似的生活着。

许知叶正待要问她们俩的孩子,却被程墨打断了。

“衍姐,珩姐!”程墨肉眼可见地兴奋,跳下椅子几步蹦了过来。

“小墨儿!你怎么这么高了,比姐姐还高!”刘衍也兴奋了,“小言儿,你也快过来!姐看看你们两个谁高!”

程言语气淡淡,却透露着自信:“肯定是我高。”

程墨不服输道:“怎么可能!肯定是我高!姐你快评评理,公平公正的啊!”

许知叶看着这几个孩子,无可奈何:“都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刘珩这时注意到了有些茫然无措的程莺莺,道:“想必这就是莺莺妹妹了?”

程墨这才从亢奋状态中清醒过来,忙一把拉过程莺莺:“莺莺快来,这是刘衍表姐,这是刘珩表姐,你还没见过呢!”

刘衍笑道:“是呀,我和你两个哥哥上次见面还是小时候我们去京城那次,那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程莺莺有些震撼:程墨程言和她们的上次见面是在五岁!这十几年不见,怎么一见面就这么亲的?!

刘衍这时候点着程墨的额头道:“莺莺怎的不认识我?你好好交代,我上次给你寄的礼物,有没有给莺莺转交?”

这么一说,程莺莺有印象:“是不是玉雕?雕了两只小鸟那个。”

“对呀对呀!那是姐姐去于阗时候给你们带的。”

刘衍这时又注意到了一旁的祝长乐,想到刚才莺莺和祝长乐坐在一起,又跟程墨他们一般大,便扬起亲切的笑脸:“这位是准妹夫吗?看起来倒是老实本分,你姓什么?家住哪里?不要拘束,和他们一起叫我姐姐就好。”

祝长乐一惊,脸颊迅速涨红,语无伦次解释道:“我,我,我不是……”

程墨和程言同时炸了毛:“他不是我妹夫!!!”

程莺莺则早缩到许知叶身边去,假装这里发生的事与她无关。

又是好一番喧闹,这事才解释清楚。不一会,孩子们的姨母许知荣也来了,许知叶要与姐姐叙旧,便叫孩子们自去玩耍。

“你们第一次来梁溪,可不知道,这里好玩的可多了,明日姐姐带你们上街去玩!”几人行在夜晚的院子中,刘衍的语气有些兴奋。

总感觉这话有些熟悉,程墨和程言对视一眼。

程墨是怕程言想起许正扬又生气,程言是怕程墨想起那番话又伤心。但他们同时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的神色。

刘衍和刘珩都是细腻的心思,立刻察觉到了他俩情绪不对。刘珩脑筋转得快,又见程莺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便猜了个大概。

“是不是……你们今日应该已经见过许正扬那小子了吧。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刘珩抚了抚下巴,如是猜道。

“许正扬那臭小子!”刘衍想起他就不高兴,“他不愿意带你们去玩是不是?不用管那个没娘养的,明日姐姐带你们去逛晚市!”

刘珩不轻不重打了刘衍一下:“怎么说话呢。小心点儿,这可是在许府。”

刘衍默默翻了个白眼代替了骂声。

程莺莺听见姐姐跟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上,忍不住心中暗爽,嘴角勾起。一回头,发现祝长乐也正看着自己笑,她又赶忙别过脸去。

程言道:“衍姐,他没说不带我们去玩,只是……”他看了眼程墨,见对方淡淡的没什么表示,这才继续道:“说了些对哥哥不好的话。我一时气不过,给他骂了……”

刘衍刘珩瞳孔地震。

在刘衍的印象里,程言一直是一个文文静静,有时候有点蔫坏的形象,但断不会张口骂人。

刘衍:“不管你是谁赶快从我表弟身上下来!我文弱的小言弟弟居然会骂人?!”

刘珩:“我都能想到那臭小子说了什么恶心的话,敢攻击程家的大宝贝,他不要命了?”

刘衍反驳道:“不,程墨不仅是程家的大宝贝,也是我们刘家的大宝贝!”

说罢刘衍抓住程墨的肩膀:“他说你什么了?你告诉姐姐,姐去给你撑腰!不骂他个狗血淋头都算姐没本事!”

程墨笑道:“没什么,姐,我不跟表哥计较。”

程言蹙着眉:“他说的实在不好听,姐你别提他了,糟心。”

刘衍笑道:“好,不提不提。你们别让他影响了心情。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姐姐再来找你们!”

几人应声是,道了别便各自回屋了。

程莺莺回了房,叫人来给自己卸下首饰洗漱。打开首饰盒子时,却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

她在盒子里翻找了一番:“我的那只金钗呢?福草?”

福草顿了顿才回道:“小姐,我没注意。许是从京城来时没拿吧。”

“奇了怪了。”程莺莺回忆着那只金钗的样子,“我明明记得放在匣子里的,好端端的怎会没带呢?”

不过她也没多想,只道是自己粗心,什么时候拿出来了都没注意,便继续任由福草给自己拆头上的首饰钗环了。

另一边程墨房内气氛却是有些凝重。

“阿言这是?今晚要哥哥陪你睡吗?”程墨失笑。

程言不语,只是握着他的手,固执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对平日亮晶晶的眸子,今日暗淡了许多。

他知道哥哥是在故作轻松,程墨其实一直都在介怀今天许正扬说的话。

他们从会走路开始就形影不离,连体一般共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彼此都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可今日程言看不懂程墨眼里的哀伤。

“哥哥到底在想什么呢?”程言望着他的眸子,语气近乎哀切。

“嗯?”

程言忍不住低头,用耳朵去蹭程墨的脸颊和颈窝:“哥哥,为什么我还是不能保护好你?许正扬伤到了你,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没法报复他,也没法让你开心起来……我好没用。”

程墨有些愣愣地伸手摸摸他的头顶,另一手将他拉进自己怀里:“阿言怎么会没用呢?我……我没事,真的。”

假话。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假话。

十几年来程墨对外界的流言蜚语一向是一笑而过的态度。今日却不知许正扬戳中了他哪根筋,程墨心里就是翻不过去。

“哥哥,你不信我?”程言抬头,两人的脸离得极近,程墨感受得到程言温热的呼吸,就这么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眸。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哥哥安心。你就是我最亲最亲的哥哥,不管你是狐狸还是猫,不管你是亲生的还是捡来的,你都是,一辈子都是,也不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改变的!”程言急得语气都带上了哭腔。

程墨感觉到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变得酸涩,随后柔软地化开,疏通了那口在心中憋了一下午的郁气。

他忽然就感觉灵台清明,怦怦跳动的心脏二十一年来从未存在感如此强烈过,脑海里某个蠢蠢欲动的想法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了。

在那一瞬间,这个世界上除了眼前这个相伴了二十年的人,其他的一切好像都离他远去了,都不重要了。

程墨将额头抵在程言的额头上,笑道:“嗯。你这样说,哥哥就已经安心啦。”

程言却嘴一瘪:“我还以为,哥哥就因为这几句话,就会介意身份之别,就会……就会……”

就会疏远我,不要我了。

眼见着弟弟哭了,程墨感觉心脏猛地被一只手攥住,又怜爱又紧张又好笑道:“怎么会呢?阿言,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不怕不怕,我在这里呢,一辈子都不离开阿言,好不好?”说着手上抱着程言的脸揉了又揉。

程言泪水还没收住,却忍不住笑了。

程墨松了口气。

又玩闹了一会,两人才终于歇下。

月盘隐到荫云背后,风息,人定。

10

经过十几天的舟车劳顿,几人属实是累坏了。这一晚大家都睡了个好觉。

从早上起来,程言就跟牛皮糖似的粘在程墨身上,哥哥去哪他去哪,一但有没见过的人靠近,他就立刻警觉,搞得程墨和程父程母哭笑不得。

许知叶揉了揉眼睛。

不知怎么了,今日总觉得眼睛不舒服。

刘家姐妹看着程言和程墨这种状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直到晚间,她们总算知道哪里不对了。

因着晚上要出门,加上程言昨天动了气,脑袋有些不舒服,程墨便叫他先去小憩一会,准备出门去晚市时再叫他。

直到刘家姐妹跟着程墨去叫醒程言,看见了对她们来说堪称惊悚的一幕。

一开始程墨坐到程言的床边,轻声叫他,刘家姐妹都没感觉有什么不对。

但是程言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见到是哥哥,眼睛都没睁开便下意识的去蹭程墨的脸,语气黏糊糊的:“要出门了?唔……我马上起来……”

程墨近乎是宠溺地捏了捏程言的脸:“不急,先醒醒神。”

这画面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这真的是一向高冷自若的程言吗?这真的是那个大大咧咧活力四射的程墨吗?

这柔情似水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刘衍觉得自己一定是一具尸体了。

不然怎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刘珩则恨不得自戳双目,心里有一万个震撼和一万个疑问,但又觉得此时不当讲。

程言这边睁开眼,这才看到屋内的刘衍和刘珩,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嗯?表姐,你们怎么也过来了……”

刘衍刘珩:“我不是,表姐没在这。我们先出去了。”随后落荒而逃。

两人站在院里,各自冷静了好一阵,才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刘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刘珩:“不能是吧?”

“你说姨母姨夫知道吗。”

“你看他俩那个熟练的样子,肯定是知道的。”

“……”

两人相对无言了半晌,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刘珩的小脑瓜这个时候又转到了一个独特的角度:“有没有一种可能……”

刘衍看向她。

“小墨我就不知道了。但据说京城里猫类极少,小言平日里不接触同类,想来姨夫姨母在家也……”刘珩轻咳一声,顿了顿才说下去,“你说小言该不会是不知道……”

“猫类只会跟自己的爱人蹭蹭脸吧?”

……

“你说什么??!”程言感觉自己从脚到头的毛全都炸开了,脸上很快升温,烫得要命。

刘衍震惊道:“不是吧小言,你真的不知道???”

刘珩一副“果然如此”的高深模样。

“不是,不是,等一下。”程言将手放在脸颊上手动降温,“从来没人跟我说过啊,我,我还以为……我不知道……”

程言大脑转得飞快,从未感觉自己思路如此清晰过。

他见过父亲和母亲亲昵地蹭对方的脸,可他一直以为那只是表达亲近,并无他意。

他也见过别人家的兄弟相处是什么样子,祝长乐和自己的哥哥,甚至是唐硕和他的兄弟,但从没有任何人的相处模式与他俩一样。可自己竟从未感觉有什么问题!

他回想起哥哥第一次蹭自己脸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岁,小小只的程墨拉着小小只的程言,笑得傻乎乎的,伸手就抱住他蹭来蹭去,好像对这个弟弟喜爱的不行。

当时周围的其他大人表情有些惊悚地把他俩拉开了。可程言自己并不排斥这个行为,乃至于后来也会主动和哥哥贴贴,却仍然一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设想了一下除哥哥之外的其他人和自己贴贴脸的状况,只感觉一阵恶寒,完全无法接受。

程言又负隅顽抗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和哥哥的关系真的有那么亲密吗?

有!真的有!他昨晚还抱着哥哥哭,说着哥哥不许不要他这样的话。

程言感觉天塌了。

那边程墨还不知死活地喊他:“阿言,表姐,你们聊得怎么样啦?我们准备出发了哦?”

刘衍和刘珩亲眼看着表弟缓缓碎成了一块一块。

程言挣扎着道:“表姐,我,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今晚我就先不去了。那个,你们帮我跟我哥说一下,我先回去了……”

碎裂的程言宝宝紧急把自己拼凑起来,逃也似的跑掉了。

他也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奔许知叶的房间。许知叶正抱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在看,见到儿子进来,有些诧异道:“嗯?小言,你怎么回来了?你们不去了吗?”说罢又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奇道:“小墨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提起程墨,程言就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炸裂,忙道:“我哥他们去了,我不去,娘,先不说这个,我有话问你。”

许知叶有些诧异他们俩竟没在一块,但见儿子脸色不大好,便放下书,握住程言的手,安抚道:“好,娘在这里呢,你有什么话问我?”

程言道:“娘……能不能让其他人都出去?”

许知叶向一旁站着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待下人们都退出去关好了门,许知叶回过头来,便听到儿子口中问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娘,我姐说,猫类只会跟自己的爱人贴贴脸?”

许知叶也僵硬了。

一时间,有好多个想法同时在许知叶脑海中闪过。

他竟然不知道?

那他们俩的关系,自己和孩子爹这么多年来是误解了吗?

两个儿子会不会因此闹掰啊?

现在好了,连外甥女也知道了。

沉默许久,许知叶才勉强维持着笑容,艰难开口:“娘以为你知道呢?”

“娘,我不知道!我今日才知……”程言心情复杂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有些无措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哥……你……你们……唉。”许知叶只能无奈的摸摸儿子的头。

“娘,我现在想不明白该怎么办……”程言崩溃道,“我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不远跟我一起了?可是我又不想……唉!我真的……”

许知叶听了这话却是惊奇:“你怎么会这么想?”

“?”程言抬头便看到了母亲眼里的诧异之色。

“你哥没同你说过……是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什么啊?娘,你说什么呢?”

许知叶有些无奈,不知道自己一向聪颖的儿子,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想不明白,斟酌了半晌才开口:“言儿,你可知为什么你哥成年已经一年了,从未有人上门求亲?”

京城人们都知道程墨在程家的地位,纵使有些关于程墨的流言,但介于程家的财富和地位,也总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但程言从未想过。倒不如说,这样的状况正合了他的潜意识。他想象不出自己或者哥哥若是将来成了婚,他的生活该会变成什么样。

程言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许知叶继续道:“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哥对你的关心和偏爱程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娘实话实话,那是你爹对娘都做不到的好。你有所不知,你不和你哥一起出门的时候,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是有礼但疏离的。”

因此城中的流言一向不是只关于程墨一个人的,而是关于他们两个人的。

但程墨将这一切都拦在了外面,将程言保护得太好太好,以至于从来没人在程言面前说过什么,才导致程言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地习惯了一切。

才导致程言直到将满二十岁这一年才惊觉。

许知叶回想起那天,那时候程言和程墨正要离开她的房间,她忽然在程墨细致入微的动作中反应过来了一切,目光惊疑地望向程墨,而程墨回她一个了然的微笑,程言则浑然不觉。

那时许知叶便明白了。程墨这是打定主意就这样护着程言一辈子。

可她一直以为程言是知道程墨对他的情意的。

“……我和你爹已经想好了,就这样也挺好的,我们有两个儿子,你们俩以后就守着我们家的这点产业,护好你妹妹……”许知叶叹了口气,“可是今日你说,你不知道,你叫墨儿怎么办呢?你以后怎么办呢?唉。”

这些信息对程言来说,太宏大了,也太难以消化了。

从母亲房里出来,程言几乎是有些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在一片漆黑中爬上榻,独自躺了好一会,也没理清脑海里的一团乱麻。

没过多久,程言听见“笃笃”的敲门声。

“阿言?”

是程墨提前回来了。程言意识到这件事,心中竟诡异地不合时宜地升起一股“我就知道”的感觉来。

程墨见程言不应,便直接推门进来坐在程言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受温度:“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馆请郎中来瞧瞧?”

程言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只能闭上眼睛装死。

程墨一手撑在程言身侧,探头看看程言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目光却定格在被他揉得一团皱的袖口上。

他轻轻一哂,思索片刻便开口道:“阿言,我刚才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男孩子,跟莺莺差不多大,而且他也是赤狐呢。”

装死的程言猛地睁开了眼睛,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转过身道:“什么意思?”

程墨见他有反应,喜道:“我就知道,阿言其实没睡着,是不是?”

程言干脆坐了起来:“长得很像的赤狐,然后呢?”

程墨笑着将他耳边碎发整理好:“你要是也在就知道了,真的跟我长得很像。我也问了,他家是城西开布行的,给我留了地址,我与他说好了明日去他家看看。”

程言每个字都听懂了,但还是倔强问道:“去他家做什么?”

程墨见他神情严肃,怔了一下:“没什么……只是去看看。阿言不希望我去?”

程言抿着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也不看他,只是神情不悦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程墨再一次将程言的袖口从他爪中解救出来,一手捏捏他的脸:“阿言乖,我都与人家说好了,你若是不放心,明天我们一起去如何?”

“……不要。”

“嗯?”程墨没想到程言会直接这么拒绝,下意识应道。

“我不想去,也不想哥哥去,你不去了好不好?我派人去说,给点银子赔礼,人家不会怪罪的。”

程墨有些疑惑:“阿言这是怎么了?往日有这种事,不都是你陪我一起去的吗……”又见程言神色不虞,忙道:“好,不去了,我听阿言的,你莫生气,嗯?”说罢便贴过去蹭了蹭程言的脸。

程言本来头脑里乱得要爆炸,被他这么一蹭,又猛然想起表姐和许知叶说的话来,倏地感觉很火大:自己还在这里为哥哥的感情而纠结,他却在外面想着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另外的家人……

越想越委屈,气得程言一把推开程墨。

程墨很明显惊了一跳:“阿言?!你……嗯?阿言?别哭,怎么了?哥哥哪里惹你生气了?”

程言一顿,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眼泪。

“阿言乖,别哭,你跟哥哥说,怎么了?”程墨乱了阵脚,忙找帕子给程言拭泪。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安慰,程言只觉得憋了许久的不安、纠结、恼火和委屈一齐爆发。他揪住程墨的袖子,忍不住放声哭起来:“哥……”

程墨有些慌乱地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嗯,哥哥在,不哭不哭。”

程言突然好恨自己。

程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做了好多好多,可他却安然地以为自己的生活一派祥和。以至于知道这一切的时候,连自己该不该回应哥哥的感情,怎么回应,都根本想不清楚。

程墨只比他大一岁,又能比他成熟多少呢?可现在他只能埋在哥哥怀里哭,还要哥哥来安慰他。

京城里人人都说他才貌双全,说程家有了他就是后继有人,可是程墨一直都站在自己身前,自己被保护得金枝玉叶,却连站在哥哥身边保护他都做不到。

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即使如此,恐怕程墨也只会说:才不是呢,阿言很棒,阿言是最好的阿言。

程言哭得直打嗝,好容易喘得上来气了,才一抽一抽地说道:“哥……你,你不去,不去见那家人,好……好不好?”

程墨看着自家弟弟哭得通红的双眼,感觉心疼得要化成一滩浆糊了,忙不迭应道:“好,好,哥哥答应你,不去了。”

“嗯。”程言缓了一会,又向程墨伸手,“地址,给我。”

程墨赶忙拿出那男孩给他留了地址的字条上交。

程言满意了,低头蹭了蹭程墨的颈窝,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动作的含义,猛地一僵。

程墨不解:“嗯?”

程言哭了一通,脑子也清明了,想了想,觉得自己不面对这个事情不行,便张口道:“哥,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

“嗯。什么事?”

“表姐还有娘给我说,在猫类中,蹭蹭脸是爱人之间才会做的事。”

同样的一句话,今日内已经是第三次让一个人浑身僵硬了。

程墨脑海里闪过千万个念头,终于明白过来弟弟今天为什么情绪失控,又不知道程言现在知道到哪一步了,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嗯”。

“哥哥知道吗?”

程墨迟疑了好一会,才道:“知道。”

程言奇道:“奇了,我们生活的环境一样,你知道,我却不知道?”

程墨心说这是重点吗?!却也不敢吭声,只待程言自己说下去。

“娘也都跟我说了……但我现在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程墨心急如焚,娘告诉你什么了你倒是说啊?!但依旧不敢吭声,只能继续当鹌鹑。

“嗯。”

“所以,哥哥等等我吧?等我慢慢把这些事想明白了,再给你答复。”

程墨看到了程言那一向沉静的眼里,闪烁着一些他没见过的情绪。

好像是一只幼猫终于有一天长大了般,豁然开朗。

程墨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对弟弟保护得有点过头了?

他不知道世人对他的恶语相向,不知道他们殿试屡次落榜时世人的诋毁,不知道他研制的火铳在立功的同时,也被人们说是程家妄图翻身的手段。

他的阿言是金贵的少爷,是从天上下凡来的谪仙。

所以他把世界的恶意都挡在外面,给了程言一个干干净净的环境。

“唔,对了,还有一件事。”程言望着他,“哥哥,以后你不要再什么事都瞒着我了。我想和哥哥站在一起,而不是一直被哥哥护在身后。”

程墨眨眨眼,笑了。

“好。”

程墨一直记着小时候,程钟和许知叶决定收养自己时说的那番话。

“这孩子这几年来陪着小言,都这么大了,真宛若亲儿子似的。不如干脆认为义子好了?小墨,你觉得呢?”

那时候程墨还小,便以为,自己是因为陪着程言,才被留下来的。

因此程墨一直谨记着自己养子的身份。后来懂事了,也明白父母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亲儿子养,却又为自己对义弟生出的旖旎心思而感到罪恶羞愧,因此总想着要养好他的少爷,把程言养成一个尊贵的、对人世充满热爱的无忧无虑的孩子,等到他的阿言娶妻成家,就离开他身边,看着他好好地走完一生。

可现在,他的少爷说,要站在他身边。

程墨感觉犹如拨云见日,那些自己觉得肮脏阴暗的心思被程言轻轻带过,再不见一丝压抑。他被程言拉住,抬眼见了天光。

他当然愿意等了,让他等他的阿言一辈子都愿意。

“阿言,我的阿言。”

“我一直一直在这里。”

11

“莺莺?愁什么呢?”程墨见程莺莺一脸愁容,忙问道。

昨日程墨因为担心程言早早回去了,未与其他人同行去晚市。殊不知程莺莺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景象,玩得忘乎所以,直嚷嚷着第二天还要来,还要两个哥哥都来,于是哥哥姐姐们都同意了今日再带她去玩一次。

此刻刘衍和刘珩早在二门外等着了,程墨找不见程言,又得知程莺莺还没出发,便先行来看看莺莺的情况,不料一进门就看见妹妹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哥,不是我说,我真怀疑外租家进贼了……”程莺莺脸皱得像苦瓜,“我这几日总莫名其妙地找不到首饰,不是钗子丢了,就是耳环不见了。如今我匣子里已没什么能戴得出去的头面了。”

程墨敛眉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的不早和我们说?”

程莺莺道:“我还只道是玩得太高兴,粗心丢了呢。”

她又指向自己的匣子:“可是如今那只冰玉的镯子也不见了!那是哥哥你送给我的是十五岁生辰礼,我一直放在最里层,断不可能丢了!”程莺莺眼里蒙上一层泪花,“我好喜欢好喜欢那只镯子,平时都舍不得戴。定是叫什么人拿走了……”

程墨忙给程莺莺顺毛:“不哭不哭,既是在这府里丢的,我去跟外祖母说一声,定能找回来的。”

程莺莺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跟着程墨去找外祖母说完此事,得了老太太许诺,这才准备出门。找人一问,原来刘衍,刘珩和程言早已先他们一步走了。

程墨赶忙带着妹妹上街去找其他人,路上又买了不少小玩意来逗妹妹开心,好容易才在一家酒楼门前找到了刘衍和刘珩。

“表姐,你们在这。”程墨招呼道,“阿言呢?”

刘衍刘珩闻言皆是奇怪地看他一眼:“小言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程墨指了指自己:“我?我出门前便找不着阿言,他不是跟你们一起先走了吗?”

刘衍更奇怪了:“没有啊?我们左右等不到你们几个,是小言过来跟我说,你和莺莺有点事绊住了脚,叫我们俩先走,在这酒楼门前等你们呢。”

程墨四下看了看,这酒楼楼大门高,奇特的是楼体两侧有两道长长的阶梯,从地面直通二楼游廊,游客们可以随意登上二楼观景,可以说这酒楼简直是整条街上最显眼的建筑,若要说在哪里等人,此地确实是个好去处。

可是人群熙攘,唯独不见了程言。

程墨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浓重的不安:“表姐,你们先带莺莺玩,我去找阿言。”又回头想叮嘱一下下人时刻注意许府那边有没有镯子的消息,左右扫了一圈却拧了眉:“莺莺,你身边那个贴身大丫鬟呢?”

程莺莺也才反应过来似的:“福草是梁溪本地人,晌午后说要回家探亲,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程墨心下怀疑了一瞬,会不会是福草偷拿了莺莺的首饰跑了?但又马上否定了自己。且不说福草跟了莺莺十年,是莺莺身边的心腹,就凭程家下人的待遇和她大丫鬟的月例,也不至于贪到莺莺身上。

于是他先将此事置于脑后,只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返回许府去问程言的下落了。

12

“阿言?你怎么在这里?”

程言闻声浑身一凛,目光诧异地回头,正撞上程墨不解甚至是有些不悦的视线。

“哥哥,你怎么……”程言努力稳定心神,试图将程墨推出巷子。

没想到程墨这么快就找来了!

程言正心慌,却被程墨一把攥住手腕,心虚地咽了口唾沫:“哥……”

程墨将他鬓角理顺,目光移向他身后巷子内探头探脑观察情况的几人——其中两人头上都顶着跟程墨一模一样的橘红色狐耳。

老的那个,看起来是一家之主,年轻的那个,约莫只有十五六岁。

正是程墨先前说要拜访的赤狐一家。

程墨先将程言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确定对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才松了口气,又看向怀里紧张得耳朵都伏下去的猫儿,程墨实在疑惑对方到底在做什么,又怕惊着他,只能尽量语气平静地哄问道:“阿言是替我来看过情况了?你觉得怎么样?”

程言哪里是来替他看什么情况的,大脑飞速运转也想不出该编什么借口糊弄过去,正囫囵应付着,身后那一家子里的父亲便先行走过来开了口:“想必这就是阿旭昨日说的长得很像的公子了。”

程墨见状连忙向对方行了一礼:“正是。”又看向程言,顿了顿才道:“这是我弟弟,贸然上门,叨扰您几位了。”

那位先生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这两人,对程墨笑道:“不麻烦,不麻烦,这位公子倒是确实与我年轻的时候很像,呵呵。”

程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忍不住回头看向对方。

对方也看向程言,语气有些不明:“只是这位猫公子方才说我们别想跟您见面,恕老夫不能同意,毕竟我家确实有一个大儿子在二十年前被歹人偷去,至今仍未寻到。不找到他,老夫实在入土难安。”

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程言不叫他程墨来,却自己拿了写了地址的字条,亲自上门,要断绝程墨与这家人相认的可能!

“阿言,你这是做什么?”程墨语气有些不悦。

程言本提心吊胆,害怕程墨过来见了这家人,双方会真的相认——毕竟那老狐的眉眼确实跟程墨很像——但此刻听到程墨近乎是诘问的语气,却又忽然诡异地平静下来。

那感觉就像是,一颗心逐渐从最深处开始发凉。

“我做什么?哥哥这是要责怪我了?”程言听到自己语气艰涩,“哥哥不是跟我说好了不来,那我为防哥哥名声有损,上门来跟人家说清楚,倒是有罪了?”

程墨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时间又气又好笑:“那你那是什么态度?怎么不能跟人家好好说?”

“好好说?他们家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值得我好言好语地解释?”程言冷冷地望他一眼,“还是说你觉得我的态度伤到他们了?伤到你了?你已经要认他们做家人了是吗?”

程墨第一次见到程言攻击性这么强,又被他的眼神深深刺了一下,脱口唤道:“阿言!”

程言扭过头不理他。

程墨便向那老狐行了一礼,只说自己日后再来,便强行拉着程言出了巷子。

程言挣扎着不要他拉,奈何程墨练过武,力气大得很,此刻又是气急了,脚步飞快,扯得程言一路上直是跌跌撞撞。

眼看程墨带着他一路上了街,程言急道:“你干嘛去!你带我去哪?”

程墨头也不回:“我们去找表姐他们,然后回家,你好好冷静冷静。”

程言挣扎得更厉害了,大有再不放手就要咬死程墨之势。

一路到了酒楼,周围的客人们见两个衣着华贵的公子气势汹汹地过来,都自觉地散开让道,二人登上长长的阶梯上了二楼游廊,人们便将这不大的地方誊了一大半给这两位公子。

酒楼掌柜面对大家惊疑的眼神,也只能笑笑,表示那两位可是惹不起的主。

程墨转了一圈没见到表姐们和程莺莺,转身正欲直接带程言回家,却一个疏忽便被程言挣脱了手腕。两人站在楼梯口对峙着。

几位侍从跟了一路,大气都不敢喘,此刻更是离两位祖宗八步远,生怕主子一个生气便引火上身。

程墨见程言气得眼眶通红,却仍倔着脾气不搭理自己,还是心软了,好言劝道:“阿言,我不是怪你,也没想过去认亲。”

程言不看他,半晌才阴阳怪气道:“哥哥是不怪我,毕竟哥哥什么时候想去见他们都可以。反正我今日只是耍小孩子脾气,哥哥也不用考虑我怎么想。”

程墨见他油盐不进,只能耐着性子道:“阿言,那家人在本地小有名气,我是怕你万一语气态度有疏漏,遭人当了话柄。哥哥不是故意要凶你的。阿言怎么想?你给哥哥说,好不好?”

谁知程言一下子就炸了,回头瞪他:“我怎么想?我怎么想重要吗?哥哥与我说好了不去见他们,不还是去了?哥哥因为外人一句话就指责我,也没见你问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说了?你就说我态度不好?”

程墨立刻心知误会了程言,心下暗骂了那老狐一声,连忙解释道:“阿言!我去那里是为了找你,你……你等一下,别打!阿言你等一下!”

程言气得发疯,抄起拳头就胡乱往程墨身上招呼,边打边喊道:“哥哥你这么维护那家人,那你去和他们认亲啊!和他们做一家人!你去爱护你那个亲弟弟!还喊我做什么!”

程墨瞥见他眼角泪花,连声唤道:“阿言我错了,我好好听你说,你先别着急打……阿言!”

饶是程言平日体弱,此刻气狠了,当真是老虎发威,便是程墨也有些招架不住,一面挡一面躲,被逼得连连后退。

侍从们都看傻了。

直到被逼到楼梯边上,程墨实在不能继续退了,一偏头躲过迎面而来的一击,伸手试图将程言拉进自己怀里:“阿言!”

谁料程言出拳根本没有章法,这一拳用足了力气却打了个空,重心骤然不稳,便直直撞进程墨怀里。

程墨试图运用习武时的经验稳住底盘,没稳住。

电光火石之间,程墨只来得及一手护住程言的头,另一手紧紧搂住程言的腰,把他固定在自己怀里,两人就这么沿着楼梯从二楼滚落了下去。

周围众人连连惊叫,侍从们魂飞魄散地追过去。

程言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过了多久,紧紧拥着自己的温热怀抱松开,程言睁了眼,入目是铺天盖地的猩红。

程墨简直头破血流,不知道是哪里骨头断了,痛得他浑身颤抖,动弹不得。过了许久才气若游丝地轻咳一声,鲜血就那么汩汩地顺着眼眶流下。

程墨痛得近乎要失去知觉,好想动一下或者出个声示意弟弟自己还活着,却根本动不了。

真的太痛了,要痛死了。

反观程言,神情茫然地跪坐在地上,似乎是吓傻了,除了手臂和手背上的擦伤渗出一点血珠,似乎没有别的伤了。

程言确实是傻了。

现在该做什么?去叫爹娘?叫大夫?还是先扶程墨起来?

程言颤抖着去摸程墨的脸,感受到对方也在抖,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哥哥看起来好疼。

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程言趴伏下去,将自己的头跟哥哥偎在一起,却又不敢离对方太近,生怕又伤了他,只轻声唤道:“哥……”

他想去握住哥哥的手,却又不敢。他想替哥哥分担痛楚,却什么都做不了。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又是这样,程墨将他保护得这么好,可自己却不能为哥哥做任何事。

侍从们终于呼啦啦地赶到了,有人反应快,早跑去就近的医馆请郎中,也有人跑回去通知主家,其他人手忙脚乱地驱散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有几个跑过来,见到程墨的伤势,都不敢轻举妄动。

程墨此时缓过了那种痛得眼冒金星的劲,总算是勉强适应了这种疼痛,便感觉又有一点力气流入身体。至少眼睛是能睁开了。

左眼进了血,但右眼还能看。他一睁眼便看到程言缩成一团伏在自己面前,耳朵紧紧贴着后脑,哭得一抖一抖。

怕是以为自己要死了,这小猫儿口中一直念叨着“不要死”“对不起”,“哥哥”“哥哥”地叫,翻来覆去地念。

刚刚还半死的程墨感觉自己又能活一活了。

他真舍不得程言为自己哭。况且自己只是太痛了,真不是要死。

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程墨抬起自己还有知觉的右手,摸了摸程言的耳尖:“不哭,阿言。”

程言抬起头,见到哥哥睁眼,立刻爬了起来,泪水却如泉涌一般:“哥哥……”

程墨朝他笑。只是脸上生理泪水混着冷汗和鲜血不断流下,那笑容实在称不上好看。

他虚虚握住程言的手:“不怕。”

程言哭得更厉害了。

周围人来人往,许家和程家的侍从跑来跑去,维护着现场秩序。几个丫鬟拿着帕子将程墨额上血迹和冷汗拭了又拭,帕子都浸透了,丫鬟们都跑去酒楼里借水。

程言静了一会,低下头轻轻将额头抵在程墨的额上,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道:“哥,我想好了。”

“嗯?”

“你好好的,我一辈子都不成亲,一辈子都跟哥哥在一起。”

“……”程墨有些怔愣。

“我认真的。”程言此刻也冷静下来了,直起一点身子,眸光坚定地看着程墨,“我也一辈子不会喜欢别人。”

程墨傻了似的,想抬头,却又扯动伤口,痛哼一声又跌回去。

程言赶忙扶住他的头。

程墨喘了几口气,急道:“阿言,刚才的话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程言轻哂:“好,哥哥想听多少遍我都说给你听。”

不远处小厮正带了郎中匆匆赶过来,许家的人也已赶在路上。许知叶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撩起车帘望眼欲穿,正好穿过人群,看到程言跪坐在程墨身边,嘴唇凑在他耳畔,那模样像极了亲吻。

“程墨,你听好了,我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13

程言只是手臂和手背上包扎了一部分,并没有其他外伤。但他受了惊,不出意外地病倒了。

程墨左臂轻微骨裂,尾巴骨折,头皮擦伤了一大块,被包裹得像个粽子似的躺在床上,脑袋还时不时地眩晕一下。

“你啊……”许知叶看着儿子伤成这样,无奈又心疼道,“这是跟你弟弟吵架了?怎么能一起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可吓死娘了。”

两人身边的侍从都挨个领了罚,各个叫苦不迭。

程墨笑着安慰她,伸手给母亲拭去眼角泪珠。一阵阵眩晕之间,他不合时宜地想到:怎么这一家子猫儿都这么爱哭?

许知叶心疼地按住他的手:“娘没事。你好好休息,娘去看看小言。”

程墨强撑着清醒许久,此刻实在晕得很,身体叫嚣着亟需要休息,因此只点了点头,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

程言发起高烧,双目紧闭,在榻上蜷缩成一团,看得许知叶又是心疼得直掉眼泪。

另一边程钟听说了开布行的赤狐一家的事情,受程墨委托亲自上门了一趟,不曾想那家人顾忌程墨程言刚离开他家门就出事,正急着想和程家撇清关系,两家家主一拍即合,此事就此揭过。过了一阵,那家人又声称自家丢失的儿子已经找回,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程墨只过了四五天便活蹦乱跳,尾巴和左臂还被夹板固定着,他便东奔西跑地跟程莺莺追寻起了那只冰玉镯子的下落。程莺莺实在看不下去,只拉了祝长乐跟自己一起,便将程墨推回去休息。

程言还有些虚弱,程墨便回去陪他,不想却又被程莺莺撞见了两人卿卿我我,一时间刺激得程莺莺连声尖叫,声称两位哥哥一个月内都不准再一起出现在她眼前。

这下好了,全家都知道他们俩真的在一起了。刘衍刘珩颇有些欣慰和慈祥(?)地为他俩高兴,许知叶和程钟权当没看见,程莺莺一提起这事就上蹿下跳面红耳赤,祝长乐只在一旁笑呵呵地安抚她。

许家的人听说之后皆眼观鼻鼻观心,见了两位少爷都绕道走。许正扬更是宛如吃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对程墨程言避如蛇蝎,两人正好乐得清静。

另一边,祝长乐陪着程莺莺追查那只冰玉镯子。福草自从那天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大家已经基本断定罪魁祸首就是福草了,现在只剩找到福草本人。

可当年许知叶买到福草的那家牙行早已倒闭,要追查到福草父母的家着实费了些时间,等到程莺莺准备上福草家门时,已是腊月十三。程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正在与父母一起筹备成人礼的事情,程莺莺便没有麻烦哥哥们,只拉着祝长乐一起。

反正祝长乐不怕麻烦,反而求之不得。

前往福草家的马车上,程莺莺心情难得平静:“祝长乐,你说……”

祝长乐眼睛亮晶晶的,尾巴摇得欢快,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程莺莺不知是无语还是无奈:“你觉得,我哥他们……你怎么看他俩这事?”

祝长乐似是有些不理解她这个问题:“嗯……?怎么看?我觉得……就,挺好的呀。”

程莺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干脆还是不说话了。

祝长乐挠挠头道:“说起来,莺莺,都这么久了……我觉得你也不是那么讨厌我,你看,你办事还带我一起……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怎样才能让你满意?莺莺,你给我说说好不好?”

程莺莺闻言想了想,欲言又止了半天,才斟酌道:“其实也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只是……”

程莺莺忍不住回想起几年前的某一天,那时候祝长乐刚开始追求她,她其实内心里也很对祝长乐满意,本来已经将近要同意的时候,却一次偶然听到了他与其他公子交谈时吐露的话……

当时原本泡在浓情蜜意的程莺莺宛若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一直很介怀那句话。

虽然这几年来祝长乐表现得跟他说的话完全不符,可程莺莺就是过不去那句话的坎,无论如何都不愿同意祝长乐的求婚。

程莺莺正打算开口问他,马车却停住了,外面侍从叫道:“小姐,我们到了。”

她便住了嘴,在祝长乐的搀扶下跳下了马车。

这个院子很小,院门和院墙都破落得很,程莺莺还没敲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

“你个没用的赔钱货,你弟弟媳妇都要进门了,你这个时候说没钱?!你不是说在人家大小姐身边伺候吗?”

“娘,我的所有月例和赏银都给你了……”一个女子虚弱的声音传出。

程莺莺和祝长乐对视一眼,目光皆是惊异:正是福草的声音!

里面的女人还在骂:“那点银子怎么够?我不是叫你去偷大小姐的首饰吗?快拿出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没用的东西!”说罢啐了一口,旁边似乎是还有个男人在帮腔:“本想着你在富贵人家做事还能有点用处,现在看来还不如直接卖了换彩礼。”

福草哭了:“哥,那可是我攒了十年的银子,足足二百五十两!!”

福草五年前才被提拔为一等大丫鬟,每月月钱是二两银子,加上程莺莺丰厚的赏银,这十年几乎是极尽节省才攒下这二百五十两。

“你个死丫头,还好意思哭!整整十年没回家,不教训一顿,怕是忘了本了!既然拿不出钱来,过两日你就去老李家侍候吧!能拿你换五十两银子,也算是你对这个家有点贡献。”

“娘,娘我求你了,你让我回去吧,我在大小姐身边做事,还能继续挣银子!求你了娘……”

“我呸!你个贱种生的还敢叫我娘,找打!”

程莺莺终于听不下去了,一脚踹开门:“住手!”

福草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蜷着身子,身上都是淤青和伤痕,看的程莺莺心惊肉跳。

祝长乐根本没反应过来,哪里拦得住程莺莺,此刻也只好站到她身前,防止对方突然发难。

福草宛如见到了救命稻草:“大小姐!”接着便连滚带爬地要爬起来,被她娘一脚踹倒在地:“贱蹄子!敢搬救兵是不是?”说罢又对着程莺莺,趾高气昂道:“这位小姐,你怕是走错门了吧,父母教训子女天经地义,小姐可不要插手别人家的家事啊。”

程莺莺气得发抖:“你方才还说你不是她娘!”说罢一把推开祝长乐,“今日这事我还就管定了!福草你过来!”

福草捂着头,刚刚还想到程莺莺身边去,此刻却又反悔了,哭着摇头:“小姐,你还是别管我了……我偷了小姐不少首饰,我对不起小姐……”

“福草!别说那些!”程莺莺急道,“我都听见了,你是迫不得已的,你先过来!”

“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能带走她!张小草是我张家的女儿,父母之命最大!”

“可你刚才还说,你不是福草的娘!”

“我怎么不是?”妇人道,“我是她爹的妻,自然就是她的母!”

没想到程莺莺听了这句话却轻轻一笑。

“既然你认定自己是福草的娘,那么父母罔顾天道人伦,擅自将子女当做奴隶发卖,该判何罪呢,刘大人?”

张家母子闻言皆惊异地抬头望去,进门的竟是梁溪知府刘以安。

正是许知荣的丈夫,程莺莺和程墨程言的姨夫。

刘以安向程莺莺点了点头,随后嗓音严肃道:“如今是丰年,张家男丁健全,家中有田产,却将女儿作奴隶贩卖,该当没收田产,杖二十,徒三年。”

妇人慌了:“不、不,大人,我们不是把女儿当做奴隶贩卖啊!是成婚!对,成婚!”说罢又慌慌张张地找出银票,“大人你看,有彩礼的,这是对方给的一半彩礼,等成婚后,再给另一半!”

刘以安拧眉看了看那银票:“既然如此,嫁妆呢?我大景礼法,如结姻亲,该娉礼嫁妆齐备,到衙门登记。你说是成婚,嫁妆呢?礼单呢?备案呢?”

说罢又将那银票甩到地上,喝道:“这银票也是假的,虚假货币交易,罪加一等!”

张家母子俩彻底慌了神。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们只是还没准备好……不对!不对,我不是她娘!”她指着福草,声音尖利,“这小蹄子的亲娘早死了!我是她爹续弦的!我不是她娘……”说到一半,妇人倏然反应过来了。

若她承认自己是福草的娘,便是坐大牢的罪;若是不承认,福草的婚事便不归她管。

程莺莺看着年纪小,却在不知不觉间给自己下了这样的圈套!

妇人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程莺莺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你丈夫已经不在了,你又与福草没有直接血缘关系,按照我大景礼法,福草应当是自由身,婚事由自己做主!”

福草的继母和继兄就这样被拿进了官府。

14

程莺莺没想到福草居然有这样不堪的家庭。

福草偷拿了程莺莺的首饰,却都自己收着,并没有交给她那吸血的继母和兄弟,想来是最后关头良心发现。许知叶了解了情况,也只是叹口气,左右福草已经与家人断绝关系,又是府里的老人,便仍旧留下她,只是象征性的罚了月钱,又好好敲打了一番。福草痛哭流涕感恩戴德,说自己从此以后定然死心塌地地服侍大小姐。

冰玉镯子找回来了,程莺莺却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欢喜。

祝长乐有些不明所以,见她只是发呆叹气,便索性坐到她身边:“莺莺,你怎的不高兴?”

程莺莺瞧他一眼,叹口气才道:“你看福草,她娘殁了,她爹续了弦,也不管她,你看她被欺压得活成了什么样子?”

她想了想,又意有所指道:“若是我将来的夫君三心二意,不好好待我和我的孩儿,依我看还不如不嫁呢。”

祝长乐立马并起三指起誓:“莺莺我发誓,若是你嫁给我,我一定一辈子对你好,绝不纳妾,绝无外遇!”

程莺莺看着他:“你确定?”

“绝对确定!”祝长乐眼神坚定。

程莺莺坐直了:“那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春日游园,你在凉亭里跟人聊天时说的话?”

祝长乐愣住:“什么话??”

“当时那位公子聊起他大哥已经纳了两个妾,你当时说……”

“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事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当时程莺莺偶然听到了这句话,简直如坠冰窟。

她自小见惯了父母恩爱,也向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因此根本接受不了跟别人共侍一夫。她的夫君应该一生爱她护她,而不是左拥右抱,将自己的妻留在家中垂泪。

程莺莺当即跑掉了,却也因此错过了祝长乐的后半句话:“不过你大哥如此,我可不会。莺莺那么好,我才舍不得伤她的心呢……我都打算好了,若是莺莺答应我,我就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

当时说完这句话,他的几个兄弟皆是哄笑,他自己倒是不以为意,因为他马上注意到了跑走的程莺莺,连忙追去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从那天开始,程莺莺就不愿意搭理他。

程莺莺听完了全程,当即羞得脸耳通红,却又忍不住问道:“真、真的假的??”

祝长乐连连保证:“保真!保真!”

程莺莺宕机了,嗫嚅了半天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祝长乐心下忍不住觉得可爱,却依然觉得口头的保证恐怕依旧难以让程莺莺心安,因此干脆跳下椅子,单膝跪在程莺莺面前:“莺莺,我发誓我绝无婚后纳妾的心思!你若不信,我们立个字据,若我以后让你伤心,便任由你哥千刀万剐!我主动把脖子送到他俩爪下!”

程莺莺被逗笑了,还未说话,房门便被一脚踹开:“祝老二!!你此话当真?”

程墨一只手还吊在脖子上,原是听说了福草的事,便想过来看看情况,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听到这一番豪言壮语。

程莺莺和祝长乐皆被吓了一跳,程言则是跟在程墨身后,一脸无语。

程墨摩拳擦掌地就要找纸笔:“祝老二你可把你今天说的话记好了!我程墨把爪子磨尖了,等着你小子的脖子大驾光临!”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小子最好还是别有那么一天。”

程言默默地拿过他手中毛笔:“你右手受伤,怎么写字?我来。”

程莺莺尖叫:“哥哥!!我还没同意呢!!!”

15

腊月十五,许府一早在门口挂起崭新的红灯笼,鞭炮响了阵阵,一派喜气洋洋。

院内家仆置备杯盏的叮咚碰撞声,大丫鬟和嬷嬷们的指挥声,门口小厮扯长嗓子喊的叫客声,程家夫妇与来宾的笑语,和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响彻整个许府。

程言坐在镜前,一位年轻的丫鬟给他梳着头发,程墨坐在一旁看着。

他今日也换上了新衣服,虽然右手还吊着,却丝毫不影响他喋喋不休。

“阿言,你觉不觉得,此刻这一幕有些熟悉?”

程言头不能动,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不觉得。”

程墨嬉笑着跳下椅子,作势要去摸程言的耳朵,程言却不像儿时那便反应激烈,只是八风不动地坐着。

毕竟在那天之后,不管程墨要摸要贴还是要亲,程言一律顺着他,早习惯了。

程墨没见到想要的反应,顿时觉得没意思,收了手,只是撑在桌上看着程言:“我的阿言今日真漂亮。”

束发的丫鬟手一抖,但好在还算镇定,利落地给程言梳好了头发,鞠躬道:“开宴还有一会,少爷可先休息,说会体己话,奴婢这就退了。”说罢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的走了,还不忘贴心地带上门。

程墨无语片刻:“这丫头这是什么反应?”

程言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发型:“不是挺正常的吗,以前就都是这样。”

程墨坐在椅子扶手上,比程言高出一小截,黏黏糊糊地低头索吻。

程言昂起头,就在两人呼吸交叠的时候,他深深望进眼前人那对亮晶晶的眸子里。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你爱我。”

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程墨笑了:“是呀。那阿言呢?”

程言吻上他:“我马上就也让全天下知道。”

16

出门前,两人各自帮对方整理好了仪容,随后相视一笑,一起推开了眼前的门。

程家二子一同亮相,惊艳四座。

座下众人皆站起来鼓掌。他们看到了许知叶和程钟,看到程莺莺和祝长乐,看到刘衍和刘珩,还有许家的亲人,许正扬臭着脸坐在角落。

高朋满座与欢声笑语中,程墨看向与自己并肩的人。

如今这一幕与十二年前相比,不一样的是年岁,地点,还有程墨吊着的胳膊。但不变的,是眼前的人。

“阿言,生辰快乐。”

愿他的阿言,此后万事皆顺意,抬眼是青山。

愿与君长相守,岁岁情不老,百年一日如今朝。

全文完

番外:祝长乐程莺莺婚礼(酝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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