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价牌在暗沉的六角宫灯下缓缓旋转,纱帐后纤细的身影穿帘而过。沈扶砚刚坐下,行如鬼魅的小厮不着痕迹地点亮灯台。
雅间的光线柔柔渐亮,玳瑁桌椅珊瑚摆件,簇拥得苍白脆弱的沈扶砚像颗莹莹发光的珍珠。
齐愈清悄无声息地屏退众人,遮羞般的架势不让人知道沈扶砚驾临。他从右侧拿余光瞄着沈扶砚,圣心如隔纱帘。
自金库出来,他心中便如有小刺穿插,在贺朝澜如在自己门户之中升起垂幔时尤盛。齐愈清细微地调整坐姿,忽听沈扶砚轻飘飘的声音。
“水。”
众人已被齐愈清清退,他亲自伸手拿壶,壶盖一声脆响,盖住了楼下的轻呼。
“快看,帘子升起来了。哎呀,怎么不再升高些。”
“你看得清吗?这是齐愈清藏的人。”
“隐约确实可见风姿绰约,怕不是个小神仙……”
珊珊来迟的沈皎自游廊缓步穿过,他状似不经意地凭栏驻足,正要静静沐浴下方追随而来的目光。
池座里三五成群地仰着头,沈皎微微伸头,意外错开了众人目光交汇处。
他顺着视线望去,只见对面从不坐人的雅间亮着暖光。帘幕半垂。楼下人看不清,这里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沈皎瞳孔骤缩,雅间里坐着的,竟然像是沈扶砚!
沈皎不悦地快步冲进自己雅间坐下,终于看清了对面的脸。沈扶砚今天点了口脂,檀口轻启含住杯沿。琥珀茶汤在他眼下潋滟,一杯茶也喝得风月万千。
显赫的灯火里,不仅沈皎隔着天井看着沈扶砚,他身边的齐愈清也一瞬不瞬盯着那茶杯的杯沿。沈皎莫名挺直了腰杆,手边两方茶盏,齐愈清却坐在对面。
他端起滚烫的茶水喝了半杯,烫得眼眶发热。只见对面沈扶砚抿了一口珍藏的官瓷,就这么随手放回到齐愈清掌心。
滚烫的茶水骤然变得苦涩,口腔里被烫过的地方仿佛浮起一层皮,扯了又痛,不扯又令人不快。
楼下的议论剐在耳边,沈皎将小厮唤道身前,狠狠道:“将你们当家叫来。”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我刚看那人像是齐愈清,难道是是齐大人亲自坐庄!”
“定然是我等不能企及的美人,才能让身比白玉的齐大人动心啊!”
身比白玉?沈扶砚心中冷笑,不经意间手被茶杯烫了。微微一灼,指尖都红得泛出血丝:“嘶——”
掌中一轻,发烫的杯盏被齐愈清收了去。他怔愣着低头看了眼杯子,毫不怜惜地随手扔向角落。
声如玉碎,极其悦耳。
沈扶砚满意地眯了眯眼睛:“好听。”
齐愈清惊醒地看了沈扶砚一眼,轻轻握住沈扶砚手腕,小心翼翼浸入凉水:“陛下,恕微臣失礼,这样便不会太疼。”
沈扶砚倏尔挥开齐愈清的手,淅淅沥沥的水滴溅在齐愈清身上:“剩下的舍不得砸了?”
齐愈清按住杯口:“罚也罚过,不至于赶尽杀绝。”
凸起的指骨扣着杯盏,朝着齐愈清的方向拉去,沈扶砚骤然卸力,他微微一晃,杯子也咕噜咕噜滚到桌边。
沈扶砚笑意不达眼底:“齐大人当心。”勾住齐愈清袖口:“齐大人怎会有让人赶尽杀绝的事呢?”
“微臣忠心一片,不敢丝毫僭越。”齐愈清缓缓拖着袖子,柔滑的月笼纱自沈扶砚指尖寸寸脱出。他正欲胶着,眼前阴影一过,沈扶砚全然失了兴趣,正起身凭栏朝着楼下池座看去。
素白纤手抬手一指撩开红纱帐,斜了齐愈清一眼:“赵久语?”
齐愈清走到沈扶砚身侧,目光顺着指尖在赵久语头顶一点:“哦,赵大人,陛下想见?”
他拉着沈扶砚退回桌前:“楼下人盯着呢。”
沈扶砚站在原地,扫过突兀进门的小厮。
“大人……那边请您……”
“册子。”齐愈清倏然打断,将递来的新册子交到沈扶砚手上,回身让人退了出去。
墨迹未干的厚纸上添了一行,没有名头的空栏下添了两箱尽豆。沈扶砚挑眉:“齐大人不满朕封的两个钱箱?”
“不敢。”齐愈清偏头看着沈扶砚的指尖在墨迹间扫过,淡漠相对,将赵久语的事情盖了过去:“这不是微臣的钱箱,这是圣上的钱箱。”
【对对对!圣上的钱箱!带走!带走!】
沈扶砚甚至觉得那妖物在眼前摇头晃脑,他眨眨眼睛,好像真的看见什么在眼前一晃而过。
“圣上?”齐愈清见他久不说话,试探道。
沈扶砚交将名册抛回去,冷冷道:“赵久语想要拍哪个?”
齐愈清意外地接住册子,眼神朝栏外犹疑片刻。赵久语这个随手拎上来的小官,什么时候和沈扶砚扯上了关系。
他心中煽动细绳,手上动作变得迟缓。
半晌,修竹般的手伸到面前,随着淡淡书墨香气蔓延,纸张在沈扶砚面前翻了两页,齐愈清点了点九羽琉璃宫花的名字。
“那便拍这个。”沈扶砚从齐愈清手底下抽走名册合在膝头。
齐愈清面上踟躇,少见地满脸疑问:“圣上是自己喜欢,还是……为了赵大人呢?微臣记得最近圣上似乎提过几次,像是对赵大人格外关注。不知道是朝上什么事物,微臣能否帮得上忙,还是说是私事……”
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留白得只剩下偶尔无风自己的帘幕细微的摩擦声。
沈扶砚总觉得哪里奇怪,这么一静忽然回神,平日里能说两语不用三言齐愈清,刚才是说了一串什么?
“一点私事。”片刻之后,沈扶砚轻描淡写道。
齐愈清端庄斯文地靠回圈椅里,凝视着朱红栏杆,良久动了动唇:“圣上体恤入微,微臣动容。”
沈扶砚笑道:“朕体恤的又不是你,倒也不必太过费心。”
齐愈清一哽:“只是,圣上若是出手,今日便没有人能争过圣上。”
“这是什么规矩?”
“算不上规矩,原本这楼上菱花牌子的雅间不轻易出价。”齐愈清少见的赧然,他转头看向对面沈皎的位置,在折回沈扶砚这面,连言语都变得迟疑起来:“是……为沈皎拍着玩准备的花头。”
这话换在从前,他说来也是理直气壮。却不知为何今日在沈扶砚身侧,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不齿感。
“齐大人果然是所思惊世骇俗啊。”沈扶砚言语中带着愉悦,却是随着叩响桌面字字加重:“朕怎么没有这样的花头呢?”
轻缓的扣击声随着话语节奏渐渐加重,一下下击打在齐愈清心上。对着沈扶砚他本没花心思防备,不经意便被乱了节奏:“有的。”
忽然,齐愈清恍若梦醒,警惕道:“圣上?”
闻言沈扶砚轻笑出声,越发松散地靠在椅子里:“齐大人别紧张。只是这宫花太小气,又为难了赵大人。”
他把册子拍在桌面上,骤然侧身直视着齐愈清:“这个正好。”
沈扶砚的视线刺了过来。一瞬天子威严竟让齐愈清挪不开眼睛。他许久才朝着册子上看去,沈扶砚指着一处朱笔圈过的地方,不是旁人,正写着谢霁二字。
“谢霁?!”他瞳中一震。
沈扶砚支着头,饶有兴致地等着齐愈清反应:“听说谢大人最近缺钱,刚好拍点价来给贴补贴补。”
齐愈清待他将话说完,指尖在那处红印上摩擦两个来回。直到将墨痕蹭花,才合上名册。
齐愈清拇指和食指搓了搓,朝着楼下赵久语的方向探去。
楼下有人给赵久语送了果盘茶水,齐愈清转眼间,撞上了沈皎略带怨怼的目光。
赵久语前几日奏本冲撞灼芳宫,今日本是故意拿来给沈皎出气消遣。
“陛下……”齐愈清叹息般,冷如清泉的嗓子夹了气音也变得柔和起来。
沈扶砚一个来回明了两人不齿勾当,刻着错开话头:“不必担忧,赵大人自是不比齐卿。”
齐愈清将言语调侃听得清晰,不由随了沈扶砚的套步步陷入。以退为进:“陛下私下里体恤贤臣,微臣一定会替陛下保守秘密。”
然而楼下开市,一行鹅黄裙子的簪花少女捧着物件上了戏台,倏然间方寸台上四面方灯同时亮起将所有人的视线都聚了过去。雅座里静听开局铜铃轻响,无人在意齐愈清的话语。
“陛下?”齐愈清一招落空,在两声铜铃轻响之间见缝插针。
楼下的台上东西过得很快,没一会已然纸张翻页。哗哗的翻书声里,夹杂着齐愈清的声音:“赵大人热心朝堂,官职虽轻但忠心可鉴。只是此举或许太过偏袒,让人议论……”
楼下已然过到九羽琉璃宫花,赵久语举起的牌子,四下一片沉静。
刻着赵久语名字的牌子高举在空中微微颤抖,四下蛰伏,等着齐愈清最后的命令。
四下便越发安静,齐愈清莫名觉得如芒在背,朝沈扶砚挪了挪,状若近臣请示:“咳,微臣意思是,赵……”
“你嗓子不舒服得远点咳。”贺朝澜打断道。
齐愈清被呛得脸色一白,顿时没了声音。
楼下宫花落定,金沙落尽,一锤定音。
齐愈清肩头微塌,叹道:“拍卖流程大同小异,不如随微臣看看谢大人买的东西。”
沈扶砚捻起齐愈清散在桌面的袖摆,神色勾着他柔柔问道:“齐大人不太高兴?”
“不敢。”
沈扶砚哼了一声。
齐愈清挪了挪位置,不甘心似的又询道:“赵大人何事惹了陛下垂怜?”
“何事?”沈扶砚悠悠揉捻着齐愈清的袖口,懒懒道:“无事。”
齐愈清对着那双春日烟雨般看不清情绪的眸子,疑道:“赵大人与臣相比如何?”
沈扶砚轻笑一声,柔软的袖摆揉着齐愈清指尖沾染的红墨,冷不防道:“齐卿指尖沾了丹红……甚美。”
“这……”齐愈清心中怔怔,沈扶砚似不知此时模样如何将人神思拉扯,隔着丝缕鬓发只见他盯着那抹朱红出神。
“陛下谬赞。”齐愈清不觉柔起神色朝沈扶砚望去,自谦道。
沈扶砚倏然迎着他视线,笑意不减,玩腻了似的将他一推,无聊道:“这样啊,那便去叫赵大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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