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扬起车帘,玉色容颜在贺朝澜余光中一闪而过,贺朝澜下意识回头看去时,车帘正巧落了下来。
绯红的袖摆靠在门边将帘子撩开一角,沈扶砚低头看卷,朝他打了个手势。
“别走人多的地方,去永和门。”
贺朝澜怔怔看了好一阵,沈扶砚可以坐得这样端正,长卷落在膝头,盛着一缕余晖。身前靛青的车帘时起时落,安安静静地在两人之间来回,他不自然地挪开目光:“你不想凑热闹?”
车马行得很稳,话却有些荒诞。
“我也不是什么热闹都凑的。”沈扶砚垂着眼看字,淡淡道:“不消走出那条街,齐愈清就能知道车上装了东西。别看他那样,却是个闹市杀人的主。”
长卷滚落又收起,贺朝澜时不时将快要跌落的卷轴塞回车内。他扯平嘴角,将豁口的刀横在手边:“你觉得我应付不过来?”
“没钱。”沈扶砚干脆利落。
“分明是金银无数。”贺朝澜发尾一晃一晃的,看了沈扶砚许久。纵然不信没钱二字,却也介不进这事情里。百金总有还完时,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在沈扶砚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不舍。
过了许久没有回应,转过头去安心驾车。
发丝浮动,沈扶砚将视线从夕阳尽头收回。只见贺朝澜卷发铺陈在背上,莫名透出些委屈模样。
沈扶砚方才思考许久,终于回忆起早年齐愈清将淮南商户之间记账的码子当做趣事说给宫人听。即便并未全然听完,他也立刻重新投入到齐愈清的卷轴之中。他不疾不徐地仔细查看每一行字,竟发现与方才齐愈清读的那些并不是同样的暗码,现在更是将方才原码也忘了个干净。。
【统统记得。】
手心里圆滚的东西又冒出来,沈扶砚捏了捏夕阳下橙黄一团:“藏回袖子里去。”
【他们又看不见。】
“我知道别人看不见,我也未必想看见。”耳边嘤的一声没了动静。自从这个叫统统的妖物出问题开始,沈扶砚偶尔也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重生一次或许觉得幸运,但一而再再而三重生的人,只会觉得烦躁和恐怖。
这个盗匪又是谁,齐愈清这群人为什么会转变态度。沈扶砚捻起身上沾着的金纸,在指尖揉成一团。无论如何,沈扶砚希望这是最后一回。
方才贺朝澜的眼神他看见了,沈扶砚一言难尽。今日将两千金全数还上,足以证明自己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他那生怕人跑了的眼神,至于么?
安静了一会,贺朝澜又回过头来:“你为何相信齐愈清不会在半道截你。”
“我不信,我只是觉得他不会在镇远将军的府院后门提刀杀人。”沈扶砚拍掉身上的金纸:“刚才我叫你改道的那里,并不是随口一说。”
朱红的永和门遥遥可见,马蹄被缰绳勒得狠狠扬起后,贺朝澜将车马速度放得很慢。身上的金纸飘落到贺朝澜衣摆,他见沈扶砚变得和那日从九湖山庄出来时一样平静中透着荒诞,谈判道:“拿钱办事,两方摊开最好。”
“方听晚没告诉你?”沈扶砚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俩原本可以清算,更不想欠着这一百金。
贺朝澜定定看穿他的冷意,反倒轻松坦白:“那是别的买卖,方听晚只是说要卷轴,数量没定。约定你要是问起,我只需如实回答。”
说完一瞬刀光闪过,上清台的门符被贺朝澜断成两节落入沈扶砚手中。
贺朝澜的动作毫无预示,末了只是轻松道:“好了,买卖结束。”
短暂的沉默后,断成两节的门符被沈扶砚随手抛出车外,沈扶砚低着头,若是刚才贺朝澜再往前一寸,一分为二的恐怕就是他的脑袋。
不知为何,露出尖牙的狼却不对着自己。沈扶砚一瞬又悟了,果然还是因为那一百金。贺朝澜不够疯,显得和皇宫里的人格格不入。
马车斜斜停在永和门前,沈扶砚利落地随着宫人走进门中之前,往贺朝澜手中塞了把链子。贺朝澜有些意外,手中晃眼的腰链一弧扣着一弧,金弧在一颗翡翠处汇聚,握在手上沉甸甸的。
沈扶砚直直看着他:“定金。”
贺朝澜拿着定金,远看着绯红衣衫闭锁在宫门之后。随着身后的马车也被守卫利落接去别处,在守卫的催促声里,贺朝澜很快转身隐入人潮之中。
守门的宫司沈扶砚没见过,只是这人格外崭新的衣袖里藏着一对阴阳环。
沈扶砚目光扫过的时候,钟宫司连忙低下头将袖子遮得严严实实。传言里沈扶砚最好伺候,他才捐钱买了这个位置,果然是几年赋闲连面都没见过,今日一见何等眼光毒辣。
“方才的车夫,可要替陛下打发了?” 钟宫司将门符双手捧在掌心,照着久远前学来的规矩问。
沈扶砚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也给了他一颗珍珠:“明日放百金到永和门,其余不用管。”
“奴才看那人行事诡异……”
沈扶砚猜出大概,将他的嘀咕抛在身后,抬脚折进淑园。
淑园粉樱盛放,园中最盛的树下支着纱帐,素白的帐子里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
方听晚陷在坐塌中,一手摁着额角,眉心紧皱:“谢大人,谢大人,要么你就去那树干上碰死,要么你就闭嘴让我睡一会,扰人清清梦非君子。”
谢霁端正板直地坐在离方听晚足有两条长案那么远的地方,即便如此声音也依旧清晰:“东西是不是你送到我府上去的?”
“要不是我,谢大人现在已经被家法打得屁股开花了吧,那钱箱拿着有什么不好,还是陛下给你的。你要是不想要,捐到上清台来。”方听晚轻轻闭着眼睛,看起来真是困得厉害,人又陷进椅子一截。
“这是皇宫里!你不要大放厥词!”谢霁肃然声音戛然而止,缓缓转向掀开帘子的手,耳根登时红透:“陛下——”
闻声,方听晚长叹一声,仰头靠在椅背上懒得睁眼确认:“哎呀,谢大人还用这样的损招呢,陛下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谢霁已经恭敬拜了下去。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间,方听晚迷蒙地睁开眼,刻意地往后微微一撤,惊慌道:“啊,陛下。”
他朝里让了让位置,将温着的玫瑰花茶倒出半盏推到沈扶砚面前,轻声道:“春日天寒,陛下喝点温热活血的。”
沈扶砚在方听晚身边坐下,端起茶杯,朝方听晚脸上望了一眼:“百官上朝和你有关?”
话音未落,方听晚的手即刻按了上来:“陛下别泼我,热茶,烫得很。”他另一只袖子已经掩在面前,手指蠕动,缓缓将银链子挂到沈扶砚手腕上:“微臣容貌不比陛下,再毁不得一点了。”
谢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很快过电板般撇清关系:“陛下明察,此时微臣并未参与谋划。”
方听晚一面将茶杯茶壶连带着茶炉都挪远些,一面扫了眼认真请罪的谢霁:“这些从学宫出来的就是古板,学得呆呆傻傻。上清台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撺掇着百官一条心?陛下,密函是真的,人快来齐了。”
沈扶砚松了手,在谢霁看来就像是轻饶了方听晚的行径。一时,谁也没再开口。
三人围在茶炉边,气氛异常微妙。
半晌过后,方听晚拿分茶银匙点了点沈扶砚面前的桌面:“陛下已经拿到东西,准备画谁想好了吗?”坐直身子拎起茶壶:“开弓没有回头箭,齐愈清没有那么好糊弄。”
春风摇动,帐中茶香混着花香。嗤的一声,方听晚将茶炉浇透,烧红的炭火也随之完全熄灭。
见沈扶砚犹豫,方听晚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沈扶砚再次动了动方听晚的链子,方听晚警觉地紧绷脊背,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他眼神朝着谢霁的方向一撇,像是吃准沈扶砚不会在谢霁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情。
片刻过后,在方听晚得意的眼神里,沈扶砚松手放虎归山。
方听晚重新靠回椅子里,脸上的神色说不上轻松,又劝道:“亲近河漠,把沈皎送过去。两桩麻烦远在天边,岂不是乐得自在?”
这话沈扶砚听着没有回应,倒是谢霁忽然激动,将要拍案而起:“妖言惑众!堂堂大祈怎么可以受此折辱。”
方听晚觑着沈扶砚神色,笑道:“那去河漠的路上多苦啊,我可舍不得让陛下真去,狸猫换太子而已。谢大人如今上了贼船,等下去东风院可不要瞎说呀。”
说这话时,他虽然目中寻求肯定,但把握十足。沈扶砚与他离得近,那种渴求论证的气息铺面而来。
沈扶砚没说话,只是缓缓将视线转向谢霁。
谢霁满脸肃然,断然拒绝:“莫说陛下去,就是顶着陛下的名字去也不可取。”
两人剑拔弩张,方听晚边劝边点火,将一本正经的谢霁愚弄于股掌之间。亲和还是主战,此事早有争议,沈扶砚看了一阵听了一阵,别开目光欣赏起春景。
忽然,发现落花深处,有一道身影来回逡巡。
两人争得你来我往,丝毫没有注意到沈扶砚已经悄然出了帐子,走入花雨之中。
寻到小径曲折出,出了满地芳菲,沈扶砚什么人都没见到。就当他懒得再寻时,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陛下,人我已经拢到听政殿了。”
粉白的花瓣中,玄色的身影从树后走出,耳际的坠子随着躬身自然地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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