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寒风中枝叶簌簌作响,沈扶砚手臂被压得快要抬不起来。灰白长羽的隼歪着脑袋,夹起声音啾了一下。

这隼养得娇贵圆润,沈扶砚戳了戳它头顶的反羽:“他让你来的?”

圆滚肥啾听明白了似的仰头蹭了又蹭,沈扶砚眼前金色光点一闪而过落下两片绒羽,那只鸟叼了什么东西,转眼飞上院墙。

沈扶砚扯起袖摆一看,两条袖摆上对称的金片少了一块,颇为可惜地咕哝道:“贼养的鸟也不走空,还我。”

“咕咕。”那只鸟回头朝他得瑟一眼,展开翅膀飞了一圈,似乎在示意他跟上。

林中再次传来搜寻声,沈扶砚犹豫再三,抬脚穿过拱门。他身后,一道黑影倏地朝着雪庭宫的方向掠去。

宽阔的翅膀灵山地穿过垂枝,盘旋而上。沈扶砚追出拱门不过三折,花枝渐疏月下寒潭泛着幽光。

沈扶砚在涉水石桥上顿住脚步,水面上陡然袭来符篆燃烧的气息。

潭边的玉兰树下,一道阴影拢袖而立。错杂树影掩去他的面容。唯有借着潭中幽暗的灯火,才能看见此人面上极细的银链穿过眼下没入乌发之中。

盘旋的隼消失在金瓦间,暗处人影跟着仰头望去,随之传来银链碰撞的响动。

仿佛露水滴入潭中,阴影中传来久别寒暄般温柔明亮的声音:“你该带个靠谱的近卫的,陛下。”

“谁在那里?”

忽然,微弱的银光一闪而过,符篆的气息被劲风冲散,一股冷冽的香气铺面而来。

沈扶砚手臂一轻,被这股冷冽的香气迅速带到岸边,一双如萤灯般柔和的眼眸落在沈扶砚身上:“上清台,方听晚。”

方听晚带着指间戒的食指点了点沈扶砚身后,刚才站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怪异的水渍。那水渍好像从潭中扑出,要将人拖入水底:“夜晚水深,陛下小心。”

深夜落锁宫苑巡查,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沈扶砚挣了挣手腕,手指从他棕绿的袖袍下翻出来:“上清台国师?不似传闻。”

方听晚勾起唇角,眸中清晰倒映着沈扶砚的脸,眼底出现一道柔和的笑纹。他温声细语道:“陛下不似传言中温良恭谨,何必意外我不似上清台遗风那样仙风道骨呢。”

沈扶砚没能挣脱,被拉着绕进方听晚身后的假山石道。

方听晚在一处怪石错落处停下,透过石缝,他指着东风院的方向:“太上皇在那边议事,陛下可知道河漠的事情?”

沈扶砚拂开方听晚的手:“与你有什么关系?”

“陛下别见外,今晚宫中夜逃,我来算卦。”方听晚松开手重新拢进袖中,似乎进入了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并未再做不必要的接触。

“别不信啊。”方听晚不仅目光,连声音都柔和得如同讨好求个:“太上皇退位让贤那一卦就是我算的,从没有人和陛下提起过我的名字吗?”

沈扶砚望着那张两分出尘的脸上露出邀功的笑容,本能地起了防备之心:“没有。”

话音刚落,方听晚就流露出些许委屈:“好吧,那陛下要去哪?”

“散步。”沈扶砚极快地瞥了眼空中,不见隼的踪影。

方听晚哦了一声,揣起的两手一动不动,没有让开的意思。

夜风撩动方听晚鬓边的发丝,银链子也跟着细细作响。

他微微低头,俯视着沈扶砚的眼睛:“今晚的游魂可不止陛下一个,宫人、侍卫、死士……还有那个大半夜遛鸟的外人。”

令人森然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真像是夜晚散步一样悠闲愉悦。沈扶砚沉在方听晚缓缓溢出笑意的眼睛里,背心泛起一阵寒意,他如何都知道的?

“不算上你自己?”

方听晚欣喜道:“陛下邀我同做游魂?刚才那熟人的胖隼能弃之不顾了吗?”

他又凑近几分,若即若离的距离甚至能够略微感知到他的体温,凛冽的香气也因为暧昧的话语生出一丝暖意。

见到沈扶砚含笑点头,方听晚短暂一惊,视线飞快地移走又挪回。

沈扶砚顿时多了几分把握,那些话大概是方听晚看着他顾盼样子的猜测:“你认识那胖隼?”

方听晚眼角弯弯:“哎呀,我还以为陛下是知道了什么才匆匆朝着灼芳宫而去呢。”

沈扶砚方才只顾着追逐,被他这么一提醒,才发现隔灼芳宫仅剩两道宫墙。

他不记得上清台卷进来过,沈扶砚回忆起前几世上清台进宫,隔着素白帘帐似乎是有这么个人。说话玄之又玄,听得他昏昏欲睡。

有一次听经沈扶砚睡倒在大殿里,醒来时就在那帐中。身上搭着法衣,台子上还放着小点心。

沈扶砚对那个不怎么说话也没见过真面的国师有些淡薄的好印象,竟然是这个方听晚?!

怪不得上清台最后倒台了。

沈扶砚玩笑似的询道:“上清台要为沈皎宫变?”

“沈皎?沈玉山……”方听晚细细地揉捏着这个名字,末了轻笑一声:“他带在齐愈清身边能有什么好样子。”

他眉毛微抬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味什么:“他今晚不会进宫了。”

沈扶砚不解,直直道:“你不是灼芳宫的人,拦着我做什么?”

方听晚一愣,看着沈扶砚缓缓笑起来:“今晚宫中是个杀局,宫变之日,群臣……翘首以盼。”

沈扶砚虽是刻意露出破绽,但听着方听晚云山雾罩的话,逐渐失去耐心:“你在这里拦住我,不怕到时候落个谋反的罪名?”

“我?我担心什么。流水的帝皇,铁打的上清台。谁都想要个好名声,都得借点势力。只要城外破庙里那几个老和尚不做出点神迹来,我有什么好怕——呃!”

方听晚喋喋不休,云肩似的衣上银链在沈扶砚眼前晃荡。沈扶砚越发不耐伸手一扯,阴差阳错扯中关窍。银链迅速缚紧,成了方听晚脖子的绞索。

窒息的闷痛下,方听晚毫无防备猛然前倾,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

银链顺着力道撞在沈扶砚下颌,沈扶砚指尖勒得发白,逼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听晚扬起脖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挤出嘶哑的声音:“陛下不是为了贡品往灼芳宫去的吗?”

沈扶砚手腕一转,银链绷得更紧。

“柳容真和沈海庭那俩怪异兄弟便是看了河漠的信文,才,才改了主意。呃,陛下,咳咳咳,陛下再勒就不是君臣之趣了……咳咳咳。”

见方听晚眼珠上生出几条血丝,淡灰的瞳孔微微扩张,沈扶砚松了松链子。

刚卸下力道,方听晚的手指便穿进银链和喉结之间。轻巧一扣银链崩解,细碎的链条顺着手腕缠上沈扶砚的手臂。

方听晚逃出禁锢,捂着喉咙咳了两声:“陛下不为这个?”

灼芳宫的东西他今晚自会去找,沈扶砚不理会方听晚的探听,岔开话题:“你先前说什么杀局?”

闻言,方听晚站直身子,缓缓从沈扶砚手里抽回银链:“好不容易回到皇宫,陛下却还穿着寿衣独自涉险,像不像为灼芳宫那位徒做嫁衣……哎呀,不小心戳到陛下的痛处了。”

回忆划过沈扶砚脑海,沈皎每一世都像有夺舍之力,爱他仿佛是天理。

沈扶砚眸中深潭死水般的平静,方听晚一语中的,亲人恋人都是苦果,确实是帮别人做了三世嫁衣。

月光下,寂静过于长久。方听晚静静看着沈扶砚垂眸思索,只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眼波流动之间偶然浮现出一点水光,很快就像滴水入沙一般消失不见。

方听晚无声叹息,不轻不重地在沈扶砚手臂上捏了一下。他触碰到血迹未干的地方,连同指间戒也染上了血渍:“所以,陛下还得多留几手活路。”

沈扶砚笑了下:“方大人惯会留活路的。”

方听晚也跟着笑了下:“不过,陛下今晚还是应该死一死。免得有些没脑子的,按捺不住要动歪心思。”

沈扶砚故作吃惊:“你来帮我?”

春夜微凉,两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

方听晚两手一摊:“我想帮你,但于公我也不会什么高深法术,即便降下雷电,鬼见了那些榆木脑袋劈成的雷击木都摇头。于私嘛……”他眨眨眼睛:“我不擅长和太子妈吵架,毕竟她们眼里自己宝贝儿子比天还大,却不讲什么道理。”

沈扶砚抬眼看着方听晚,他说的无可反驳。但林珠岚没有脑子做这样的事,他不确定这辈子是谁站在沈皎身后,是这个方听晚也未可知。

隔着假山传来水面摇动的细响,方听晚等待着沈扶砚开口,他轻快地转动着食指上的指间银戒,偏头提醒道:“陛下,宫墙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牢笼。牢笼里的人都知道你活着,而牢笼外的人……大多猜测你死了。”

劝诱真真假假,左右今晚宫中有杀令。

但是这样的事时常会有,夜探灼芳宫却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时机。

念罢,沈扶砚绕过方听晚,决然朝灼芳宫走去。

“我说过了呀,沈皎不在宫里。”方听晚伸手拦住他。

“耳听为虚。”沈扶砚头也不抬地绕过他。

“陛下,再想想吧,想象现在谁最你活着,而谁又想要你的命。”方听晚后退半步,再次挡在宫道上。

沈扶砚懒得在多做纠缠,寒光闪过,细长的匕首抵在方听晚的胸前。

两人之间一触即发,方听晚依旧莹灯般看着他。

拦在沈扶砚面前的棕绿的袖摆未动分毫,方听晚声如柔波,缓缓而言字字清晰:“陛下,灼芳宫落锁,进出者……”

他忽然往前半步,月光在他眸中一闪而过。

“进出者……杀无赦。”

沈扶砚瞳孔骤缩,方听晚就是今晚的这道杀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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