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的白,白到发灰、发青,厚厚地涂在毫无生气的脸上看着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人。
这样太没气色了,新娘子的脸断不能如此死气沉沉。
要红。
两颊红得娇羞,那是未开封过的年轻和青涩;唇红得诱人,为的是新郎官掀盖头的一瞬间;眼尾红得泫然欲泣,要显得对娘家孝顺不舍。
可如果那些情感都是真的,为什么要用厚重的脂粉才能描画呢?
方家和周家想在这场婚礼中展现的东西太多了,中式的传统可以彰显他们民族实业家的身份、祖坟冒青烟的光荣;西式的新潮能够展现他们是时代变迁中的先锋者与弄潮儿。
最终,周大小姐要穿传统的喜服用轿子抬过去敬茶、拜天地,到了夫家再换上西式的婚纱举办新式婚礼。
无论是西式的婚礼还是中式的婚礼,只要步入的是同一个地狱,做给外人看的猴戏是什么形式,对深陷其中的可怜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老天爷啊!世上竟有这么华贵的轿子。”
“你看,轿子上金色的仙女在动!”
“这是谁家的新娘子?好大的派头。”
“方家娶周家的大小姐,不过听说他们大少爷最近身体不好,不能出席婚礼,是二少爷替哥哥站新郎的位置。”
送亲的乐声与轿子垂坠的铃铛不在一个频率,错开的节奏本就杂乱吵闹,再加上轿外无知群众或是艳羡,或是嫉妒的议论,更是吵得人头痛欲裂、眩晕不止。
很快,震耳欲聋的鞭炮与礼花声炸翻了头顶的天、震碎了脚下的地,巨响将这一切细碎恼人的声音吞噬,像恶兽吞下猎物的尸骨,只偶尔在牙缝里漏出来一两声议论的残渣。
坐在轿子中的人,是潮汐。
她的听觉比常人敏感,能够在枪战游戏中准确听辨脚步声与枪声,也能在音乐中找到不同音色的乐器。这是她异于常人的优点,也让她不得不承受常人无法触及的痛苦。
光是骤然爆开的气球,就足以让她难受好半天。更别提鞭炮、烟花这类杀伤力更大的“热武器”了。小时候每到过年,潮汐都觉得比上刑还难受,坚决不敢出门。
但此刻,她手中正握着一枚礼花。
而且,她要让这枚礼花在自己的手中炸开。
潮汐手势确认操作,划开了手中的火柴。
“嗤”!
轻轻的摩擦与燃烧在喧闹之下微不可闻,但那火苗微暗的橘红光芒却能在一瞬间照亮整个昏暗封闭的轿子。摇晃的火光下,潮汐的五官洒下边缘始终变化的阴影。
她似乎是怕自己把火柴弄灭似的,拿远了才敢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点燃手中的引线。
长长的彩线在破空声里穿模穿出轿顶,混入了天空中无数为这场豪华婚礼燃放的烟火中。
所有的群众都追着那华美的万工轿,赞叹着。没人注意到万工轿的底座和上面的新娘竟悬空在原地,那轿子上的百余神仙眷侣、瑞兽祥云直直穿模向前。
那是在有轨电车上他们触发过的BUG,在封闭空间内使用烟花会造成载具地面穿模。
万工轿和有轨电车一样,都是载具、都是封闭空间。
或许以后,游戏会修复掉这个程序,规定室内不允许使用烟花以避免产生此类BUG,但在测试场他们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一点呢?
潮汐掀开盖头,打圈隔着头盔揉捏自己发痛的耳朵和颞区,目视着轿子与车马消失在巷口。
喧闹都走了,只留她一人安静。
她迅速脱掉大红的婚服塞进布袋中,露出里面穿着的女店员服饰。随后,她带上道具口罩,转身走进了日新教育用品社。
她同往日上班别无差别,“苟老板早!今天因为周家嫁女儿,租界里主干道路都清场让给迎亲队伍了。咱们新到的那批科学仪器估计要从小路送到店内,我打电话确认一下货物情况。”
在需要讨好的销冠面前,老板不疑有他,让她用去。
潮汐迅速拨号,等待转接拨通。
“贺老板,我已经在日新教育用品社了,您那边的货备齐了吗?好的,那我等下去厂里找您,不着急。”
电话那边的自然不是什么老板,只是一名焦急等在电话旁边的记者。
挂掉电话,潮汐已经做好准备直接前往港口等待汇合了。
就在这时苟老板怒气冲冲地折返,将手中的一张订单狠狠地甩在了女店员身上。
“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那订单上的名头是“未来物品社”,签字的名字正是潮汐。
女店员是做日新的销售主管在业内出名的,这位客户不知道潮汐背着老板打算自立门户,还以为“未来物品社”只是日新的分店,没有检查地址,凭习惯把订单邮到了苟老板这里。
要是真在这里被老板缠上,潮汐就没办法赶到港口一同离开了。
“你看到了,那正好跟你说了吧。”潮汐摘下别在衣服上的胸牌,扔在柜台上,“我不干了。”
她捡起订单放在身上带好,“苟老板,祝您生意兴隆、妻妾成群,可惜,那都与我无关。”
说罢,她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方宅。
贺羽扬放下电话,抬头对面前的方府老管家说:“报社已经派人送来备用的相机了,您放心,方、周两家的大喜事一定能上我们的头版头条。”
“多谢,今日大婚事情繁多,还请记者先生自便。”方府管家转身欲走。
贺羽扬一贯的好脸色,“好的好的,没问题……啊,哎呦!”
他扶着墙,棒读台词道:“我的肚子,突然好痛啊!老管家,您家的洗手间在哪儿啊?我怕是吃坏肚子了。”
躲进厕所后,贺羽扬打开了商城界面。
在异世结晶可购买的皮肤列表中,贺羽扬咬紧了牙根,用自己挣来的所有异世结晶兑换了一身漆黑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绑匪服”。
他从厕所的窗户爬出去,在西式洋房外做了回低配版的蜘蛛侠,稳稳当当地落到了隔壁房间的窗台上,轻轻敲醒了屋里沉睡的心灵。
躺在床上的,正是被打残废的方大少爷。
贺羽扬从小立志成为正义的伙伴,没想到却在这之前成为了绑匪。一柄匕|首在阳光下反射出刃尖的寒光,就那样冷冰冰地握在绑匪的手上。
病床上弱柳扶风的方大少眼睛瞪得溜圆,还没等贺羽扬做什么全身就抖的跟筛糠似的,显然是被打出了阴影。
只听他喊得撕心裂肺,“来人啊!来人啊!杀人了!他们又来杀我了啊啊啊!”
门外立即有脚步声传来。
贺羽扬抬手用椅子顶住门拖延时间,手起刀落将匕首插在大少爷床头,转身状似无意地扔下一张纸,冲向窗口。
玻璃破碎的尖锐声响中,无数细碎的透明裂片裹挟着他的身影,落在窗外的树干上。
而这时,门才被佣人们打开。
“别追了!快来看看大少爷的情况。”佣人们将大少爷团团围住,嘘寒问暖的、递水的、递药的、端果盘的,不嫌人多。
别看方大少爷病得不能起床,但不耽误他发脾气,这么多人一帮哄地围上来吵得要命,他一掌掀翻果盘,骂了好些脏话。
“快,把那个人掉下来得纸张拿给我看!别踩在上面!”
一名小丫鬟捡起折起来的纸张,战战兢兢地双手奉给方大少爷。
方大少倚靠在床头展开信函,虽然他黄赌毒草包一个,但字还是认得的。很快,他浑浊的眼睛里爬上了鲜红色的血丝。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一声比一声高,直拿着自己还包着石膏的左手往床上砸。
这可吓坏了方家的佣人们。
“少爷,大少爷,这使不得啊!”众人七手八脚地阻拦,不少倒霉的都被方少爷误伤,轮倒在地。
他怒吼着,“我要下楼!轮椅在哪儿!!”
见没有人理他,方大少掀翻了床头柜,“我要去礼堂,我要去礼堂!”
响动传到了楼下。
方先生注意到了那动静,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楼上的方向。
“老大心情不好,等会儿你哄住了。大喜的日子,别让他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来。”
老管家点头应了,提醒道:“老爷,花轿差不多要到了。”
租界不大,即便这场中不中、西不西的婚礼派头足到走遍整个租界,轿子也该落在方家的地界了。
两家父母到场,周先生与方先生谈笑甚欢。
匠人按习俗讨了好彩头,用红布缠绕的工具小心地将万工轿拆下。
然而,那万工轿内竟没有人的踪影。
众目睽睽之下,空荡荡的座位上只留下一张纸条和一张照片。
【方先生,得闻您的新炼钢厂开工在即,机器却问题频出,需要有人祭那最高的烟囱,才能保证开厂顺利无忧。为表祝愿,我已带上您家小少爷和新媳妇前往,聊表孝心。诚邀您前来观礼。】
照片里,方小少爷和周大小姐被五花大绑,正坐在炼钢厂的烟囱上。
方先生慌了,“快去看看老三在哪儿!”
“老爷,小少爷不见了。”
方先生的夫人当场昏了过去,佣人们叽叽喳喳地围上去、递水、喂药、找医生。往来观礼的宾客也在慌乱中议论纷纷。紧张的侍者打翻了滚烫的茶水,瓷杯坠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片混乱中,方先生抛下宾客带着浩浩荡荡一批人驱车前往炼钢厂。
“真是晦气。”周先生面色阴沉,他拿起拐杖,略显不悦地敲在地上,撑起身来。
下一秒,一只轮椅挡住了周先生的去路。
方大少爷阴仄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先生,手中是曾插在他窗台的那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与此同时,奔向港口的轿车正在疾驰,车内赫然是前来接应的Boss与从方家逃出来的贺羽扬。
“鱼糕已经在港口与潮汐汇合了,就等我们俩。”贺羽扬的建模又是血肉模糊的模样。
Boss抬了抬下巴,“看到那边恢复药了吗?拿去喝了。”
贺羽扬喝下了第二杯海盐荔枝味的恢复药,视野与建模形象恢复正常。
他问:“你让我丢在方大少房间的信息是什么啊?”
“足以激怒他的东西。”
Boss单手撑在车窗边,“以领事口吻写给周先生的告密信,主要内容是领事相信周先生指认方大少杀害玛丽安娜的证据,为保周先生千金不会遭遇相同的悲剧,已派杀手为女儿报仇。”
很拙劣,但对于方大少爷这个智商却足够用了。
不需要求证,被情绪控制的方大少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他终于得知是谁害得自己没了子孙根,谁害得他如此凄惨。如果不是这个人通风报信,自己又怎会从继承人变成废人的?
他怎么可能不想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呢?
“让一切来的更刺激一点吧。”Boss踩下刹车,一个漂移甩尾停好车。他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向车窗外奔来的潮汐和鱼糕招手。
而那笑容,通过后视镜的反射,也映入了贺羽扬的眼帘。
此时,遥远的方府内已是一片混乱。
“我赢了,捉迷藏我赢了,你们都没找到我!”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方小少爷正欲宣告自己的胜利,却被奶妈捂住了眼睛。
因为警察正将浑身是血却剧烈挣扎、破口大骂的方大少爷按在地上,而他们旁边就是被刺了几十刀的周先生的尸体。
方家的炼钢厂里,方先生的尸体同样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倒影的是那高耸入云的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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