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拭尘二十年的人生里，他家庭美满，学校里不曾遇见过师德有亏的老师，也不曾遇见过恃强凌弱的同学。在他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也毫不吝啬地对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

因此，他向来是一个能坦荡接受他人好意的人，也不惧承认自己需要帮助。

可偏偏这个时候，在他无处可去、眼见就要流落街头的时候，他明知但凡他开口应是，阿灵就会像邀请穆念侠一样，同样邀请自己住下来，他却怎么也不愿意示弱于阿灵。

于是他只是说：“我听说他们都去住客栈了，我一会儿也去看看。”

客栈掌柜也是清水镇主线拜访任务的一环，阿灵脑海里对此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我记得那客栈不大，这镇子里有几十个玩家，都能住得下吗？”

“那客栈我之前去过，能住十个人就顶天了。”

阿灵接过了穆念侠的话头：“那客栈现在定然已经住满了。你若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不然就在我这儿住下。不过你也知道，我这儿没有多余的家具，但东西厢房空地多的是，打个地铺还是宽敞的。”

“不，不用了。”

阿灵没有理会他的推拒：“只是我这儿也没有多余的被褥，你得看看有没有地方能买到或者借到。若是遇上了其他无处可去的人，也可把他们带过来。左右的厢房都可以用，你看着地方安排。”

听到阿灵安排地明明白白，又涉及到了其他玩家的安置，沈拭尘再也不便推拒。只是疑惑道：“这不会打扰到你吗？”

“我对我身边的东西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却又不知道这个印象是从哪儿来的。”说着，阿灵伸出手，探向了刚滴下来的烛泪，被烫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把手收了回来。

穆念侠被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做什么？”

阿灵举着自己微红的指尖给穆念侠看：“就像这样。我隐约知道蜡烛是烫的，却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更不知道烫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知道人要吃饭，要睡觉，却不知道一天里的其他时间该怎么过。我想见到更多人，我想知道他们的人生是怎么过的。”

穆念侠没心思听她的话，站起身来给她提来一桶凉水：“我记得烫伤得用流动的冷水冲洗。你别看现在没什么事，当心等会儿要起泡。”

阿灵怔了下，又笑了起来：“你瞧，这我就不知道。”

她眉眼弯弯，转头冲着沈拭尘道：“所以，这就要拜托你啦。帮我多找些人来，我想多看看。”

沈拭尘心头一松，神色舒展，学着她的语气说道：“那我也要多拜托你啦。”

刚走几步，他又回转过身来，很认真地向阿灵施了一礼：“对不起。”也不待阿灵反应，扭头出了院门。

阿灵没来得及叫住他，愣了一瞬，望向穆念侠：“我对‘对不起’的理解是对的吧？还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意思？”

穆念侠点点头：“我觉得你的理解是对的。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阿灵望着他背影的轮廓：“真是个怪人。”

“你觉得他哪里怪？”

“明明没地方住，我邀请他住下来，他一开始竟不答应。你说怪不怪？”

走出阿灵的视线之外后，沈拭尘放缓了脚步。

他是刻意走这么快的，生怕阿灵叫住他、问他为什么道歉。

他不觉得自己有勇气承认。

仔细想来，他一开始不好意思接受阿灵的帮助，归根结底，是有些看低了阿灵的。

或许是因为自相识以来，是他帮阿灵更多一些，他便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了引导者、保护者的位置上。

这其实并不应当。

他早知人皆有所长，也总会有遇到困境的时候，他既不觉得遇变故求助于人有何不妥，又何必耻于相求他人。

若是自视甚高、心态失衡，那更是大大的不妥当。

越往镇中心走，人声、犬吠就越多了起来。

阿灵、铁匠等人属于剧情类NPC，需要给玩家设置一定的寻找难度，因此他们的居处在清水镇的偏僻处。镇中心的居民在原设定里只是背景板，无法触发任何剧情和对话，却称得上是清水镇的门面，因此哪怕在夜里，也显得更有烟火气。

更何况，此地还有一批游荡着的玩家。

他们手里倒是提着灯笼，只是光线的穿透力不强，沈拭尘远远望去，并瞧不仔细。

哪怕如此，他也能感受到明显的低气压。

往前走了几步，他才看清共有八个玩家，其中有几个还是午间在馅饼摊上见过面的。

陆仁甲抬眼看了看他，语调无精打采：“你也没有找到住处吗？”

沈拭尘掩不住语气里的笑意：“我找到了，我帮我们都找到了。”

陆仁甲开始没注意到他的后半句话，“那恭喜啊”说出口，才意识到沈拭尘说了什么，瞪大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我遇上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愿意让我们都住到她家。”

几人闻言大喜，追问下才得知是有一个NPC愿意让玩家住进她家，只是没有床榻，需要自带被褥打地铺。

“太好了，总比露宿街头强得多。我都想着要是再找不到地方住，不如买辆马车边赶路边睡觉。”嬴映雪一摆手，“冲啊，买被褥去。”

人群间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不知是谁领头的，几人开始小跑起来，嬴映雪还指挥道：“先去巷子口第三家，我记得那家大，最可能有多余的被褥。”

清水镇民虽因前夜里的事，对众玩家心生提防，不愿意让他们住在家里。但若只是一床闲置被褥，他们还是愿意相帮的，更别说还能有银钱入账。

跑了五六户人家，他们很快就凑齐了几人需要的被褥，还顺便买了几身换洗的衣物。

沈拭尘想着阿灵与穆念侠似乎也没有其他衣裳，又帮着买了两套。毕竟只是他人穿过的旧衣，只做临时用，沈拭尘在心里暗暗记下明日要去成衣店采购新的衣物。

被褥沉重，抱在怀里时边走边往下掉。陆仁甲索性将被子顶在头顶，两边垂在肩头。其他几人有样学样，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

九个粽子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在黑夜里移动着，渐渐接近阿灵住处的同时，他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沈拭尘隔着被子，艰难而笨拙地推开院门，手抓着被子挥了挥：“到这儿来，别愣着啊。”

往里面走了几步，他的心一沉。

正屋里一片漆黑，蜡烛的光熄灭了。

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扔在地上，正要跑进正屋里寻找线索时，却听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干嘛把被子扔院子里。东西两间房，随你们挑，选定了直接把行李放里面就是了。”

沈拭尘猛抬起头，这才看见屋檐上站着两道影子。他笑开了：“怎么想到跑房顶上去了。”

“我见你们以往总是飞来飞去的，倒也想试试在高处看下面，是个什么感觉。”阿灵又对穆念侠道，“我们下去吧。”

穆念侠搂住她的腰，足下运气，飘然落在了地面上。

“感觉怎么样？”

“确实不错。可惜我这屋子太矮，看不了太远。”

穆念侠拍着胸脯做保证：“今后你看到什么好的登高处，招呼我一声就是了，我一定带你上去。”

“多谢了，”阿灵仰头瞧着月亮，“不过我还是希望，能靠自己飞上去。”

“不说这个了，”她看向愣站在院子里的众位玩家，“各位都瞧着眼熟，想来是光顾过我的小摊。我叫阿灵，是清水镇的杂货商。你们的事，我也都知道了。太多的我也帮不上，只有家里东西厢房还空着，没有家具，倒是有屋檐遮头。若是不嫌弃又没别处可去，不妨便住在这儿。”

见了面，众玩家才觉得自己这幅样子颇有些尴尬。只是也不好将身上背着的被褥衣服扔在地上，只能悄悄将被子从头顶滑下来，荡在肩头，连声道谢，又做了自我介绍。

唯独陆仁甲张着嘴，怔在原地，没有出声。

他偏又站在人群前沿，一眼就被阿灵瞧见了。阿灵见他眼熟，多看了两眼，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又见面啦。身体还好吗？没有大碍吧？”

原来陆仁甲便是前夜被阿灵用蒙汗药药倒那人。他见阿灵神色坦然，心头微松。

他是不记恨阿灵的。一是他理解阿灵为什么要蒙晕他，二是本来也没什么好记恨的。他在药劲下安安稳稳睡足了大半夜，醒来时一切也尘埃落定。

“都挺好的。”

阿灵也只是随口一问。她自己的药自己清楚，这药只是让人沉沉地睡上一觉罢了，对身体是半点伤害都没有的。

她数了数人数，连上沈拭尘也只有九个人。她本还担心来得人多了家里住不下，现在看来打地铺的空间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有你们来吗？剩下的人都已经在别处住下了？”

“还有几个住在了客栈。其他的人下午就结伴离开清水镇了。”

“挺好的，我还从没去过清水镇外呢。”阿灵一拍手，笑开了，“今天也不早了，大家不如就整理整理，各自歇下了吧。再多的话，我们明日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