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如今的妖魔宗门世家选择，比起招惹归一宗这样的庞然大物，大多修士更不愿意去触朝寒川的霉头。
他是月下坞中早有盛名的朝家子，妹妹朝寒霜展露天赋之后他被短暂赋予朝寒霜兄长的别名，再往后做朝家主，从此没有任何一个宗门世家抑或妖族魔族在与朝家的交锋中讨到过半点好处，他同光明磊落不沾边、为达目的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惜以身入局，许许多多修士骂他玉面蛇心，但又无计可施。
他比望舒尊者更棘手。
大师兄拧着眉，顾不上乱说话的骆师兄，心中已经开始思索告罪的一百种方式，朝家主可从来不管那些默认的规矩，也从来没有前辈不同小辈置气的观念，说不准一个没处理好就要找上绝云剑峰或者归一宗，再逼急了，煽动世家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朝星已经把背后说小话定性为宗门对世家不满了。
到底是谁乱传这位是不思进取的绣花枕头？大师兄深吸一口气，单单看这嘴皮子，高低也是个小朝家主。
朝星哪里知道绝云剑峰的大师兄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赞誉，他此刻满眼都是惊喜，眼睛亮得同小煤球没什么区别。
天呐，他有救了，他不怕一个不小心就顿悟了！鬼知道他这段时间多么提心吊胆。
“爹！”朝星两三步跑过去，给了朝寒川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你怎么出秘境了？”
朝寒川看绝云剑峰那群剑修时笑眯眯，朝星跑到他眼前了，笑意反而淡下去，显露出几分无奈与担忧。他伸手摸摸朝星的头，默不作声地检查了一下朝星的经脉，没什么大问题，比绝大多数元婴修士都还要宽。
放在旁人身上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朝寒川心下一沉。
他才走多久？一个月？一个半月？朝星怎么就从金丹中期变成金丹巅峰了？
他的好大儿竟然偷偷努力，努力什么不好，怎么非要努力修炼？
朝寒川收回手，想到道侣前去魔域时的嘱托，忍不住拿指节敲朝星的脑门，轻轻一下，朝星却像遭到了什么重击一样，甚至夸张地退了两步，眼中几乎要泛起委屈的泪光。
金宣提着小煤球隐晦地呲牙，心想：原来这小告状精骗他的时候还是收了几分神通。
他觉得朝星太会装可怜，在场其他修士同他想得不一样，他们想：朝家主果然像传闻中一样宠孩子。
骆师兄咬了咬牙，在心中暗骂一声装模作样。他以为自己遮掩得好，大师兄却瞧见朝家那位桃长老状似不经意间扫骆师兄一眼。
大师兄几乎眼前一黑。
他在这里辛辛苦苦想怎么控制住事态，惹事的在那边继续捅娄子？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都想一脚把对方踹回归一宗了。
到底是哪里来的蠢货？
朝寒川没搭理这点机锋，他实在因为朝星的境界有些头疼，见朝星一边捂着额头，一边偷偷瞄自己，倒是生不出气来，而是转手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枚灰扑扑的铜钱，随手拿红线缠了，递给朝星。
朝星这下不觉得痛了：“这是什么？”
“法器，你随身带着。”朝寒川没细说，只道，“你近来就呆在别梦岭。”
这是什么意思？朝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爹和诸位长老还要呆在这里？”
“秘境不太稳定。”
朝寒川说得坦然，大师兄欲言又止，却听着朝寒川继续说下去：“我们进去探寻了大半，不知怎的被秘境给吐了出来，现在秘境周边灵力混乱，或许会将修士拖进去，要解决还需要一段时间。”
已然悄悄被白山君招到了身侧的金宣听得一愣一愣的，满脑子都是：这是他们能知道的吗？这些人族修士不是最喜欢语焉不详吗？现在怎么说得这样直白？
金宣满腹心思都写在脸上，白山君只得冲他摇摇头。
当然不是，只不过大家默认保密，没有明说，朝寒川当然可以借着这点空子给归一宗找点不愉快。
“看见了吧，”披五彩羽衣的大妖给金宣传音，“少招惹他们。”
金宣哼哼一声，怀里也传来哼哼一声，金宣悚然一惊，低头一看，小煤球竟然在他的怀里窝着。他不禁露出嫌弃的神情，嘟囔：“什么时候爬我怀里来的？”
小煤球实在冤，明明是金宣自己听得入神，一边走一边顺手把它抱怀里的。它委屈地嗷呜嗷呜，倒是吸引了朝星的注意。
“哎呀！”朝星一锤手掌，“小煤球！”
他给忘了。
小煤球听见主人的召唤，奋力挣扎，金宣差点抱不住，要他用力，又害怕给小煤球箍出个好歹，毕竟朝星他爹还在这儿呢。
“快去快去快去。”金宣干脆把它往地上一扔，见小煤球打了个滚、真当半点也不留念地奔进朝星怀里，同那两支桃花窝在一起，又嘟囔道，“小没良心的。”
小没良心的热情舔舔朝星的腮帮子，朝星觉得痒，弯起眼睛笑。
朝寒川轻轻嘶一口气：“这就是你同朝清明与朝云裳抱的那窝狗？”
“不是狗，”朝星掂一掂小煤球，“是魔兽混灵兽，那魔兽在普通人家里偷偷做狗。”
朝星说着，视线往站在朝寒川身侧的竹长老挪，却不想正对上竹长老的眼睛。竹长老是个生得很严肃的人，他筑基比寻常修士晚，眼角眉梢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脸上总是带着几分沉沉的郁色。
小时候朝星怕他，之后许久未见，再看一眼，却觉得郁色之中增添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竹长老道：“你金丹巅峰了。”
朝星心想该来的还是会来，点点头：“我金丹巅峰了。”
金丹巅峰怎么了？在场修士面面相觑。
他们不知道朝星不久之前才金丹中期。
“哎呀。”亭长老传音给这些日子一同守秘境入口的桃长老，“他又钻牛角尖。”
桃长老轻轻一摸发髻，看天看地不看竹长老：“钻牛角尖？他分明是异想天开。”
“哪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说？他自己从前同望舒尊者比，差点把自己逼到走火入魔，现在要自己的弟子同望舒尊者的弟子比，难道不怕他那几个弟子被逼到踏上他的老路？”
亭长老想说几句打圆场的好话，却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同竹长老与望舒尊者是一代，当初竹长老独自同望舒尊者别的那些苗头，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他看着终于收回视线的竹长老，在传音中道：“可惜了他那个最有天资的弟子。”
“哪有什么可惜。”桃长老又开始抠涂了豆蔻的指甲边缘，“他那个弟子同他差不了多少，从前玉衡金丹中期倒还好，如今一下子到金丹巅峰去了，要是朝清明知道了，指不定偷偷希望玉衡渡元婴雷劫失败呢。”
“不至于吧？”
“哪有那般多不至于，”桃长老轻轻打一个哈欠，眼中有了朦胧的水光，她终于隔着水光看一眼神色晦暗不明的竹长老，“你猜他有没有心魔？他的弟子有没有心魔？”
亭长老心中一跳，下意识转头看桃长老。
桃长老举起看起来纤细但属于体修的拳头，开口道：“你看什么看？”
凭借着她精妙绝伦的演技，明明没有人能发现，亭长老这样一看，恐怕全修真界都知道他们在偷偷传音了。
修真界不至于，至少在场修士都知道了。
大师兄猜想桃长老正是在说方才骆师兄面有异色之事，他略微措辞，想着先开口告罪，却听见朝寒川说：“玉衡，你随我来。”
朝星知晓是要细问突然开始修炼一事，他也早就想好了说辞，爽快地应了。
大师兄一愣，看着他俩真当转过身，思绪没跟上事情发展的态势。
这是怎么回事？不计较了？
他下意识偏头看骆师兄，只见骆师兄的脸上略微带出点喜意，喜意中又略微掺着点高高在上。
没救了，大师兄拧眉想，他待会儿就传音回宗门告状。
“哦，对了，修安。”
大师兄心跳漏了一拍，只见朝寒川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回过头。
“你得传音回归一宗，叫归一宗的长老快点来。” 朝家主露出十分友爱后辈的微笑，温和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眼睛中映出骆师兄脸上僵硬的喜意，“我不好同小辈计较，若他们来晚了，我就只能问问归一宗宗主是不是真当对世家有些不满了。”
……
骆师兄握紧拳头走在雪地里，面目几乎扭曲，每一步都带着肉眼可见的怨气。
他被大师兄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好似他犯的是什么弥天大罪，但他明明只是说了实话。
世家自私，宗门却是要为千千万万的修士提供捷径，宗门本该拥有的资源被世家拿去，养出的却是朝星那样的废物，若要把这些资源放在宗门，想必足够培养出下一个望舒尊者。届时归一宗才能成为真真正正、无可置疑的修真界第一大宗。
他明明什么也没错，要硬要说个错处，就是让这话被本人听了去。
狗仗人势，废物仗爹，多可笑。
骆师兄胸口闷得发疼，连带着脑袋也发晕，他干脆运转起灵力，心中默念清心决，念到一半，却突然嗅到点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烤肉味？
他眉头一皱：这里冰天雪地的，哪来——
思绪运转到一半，灵力一滞，预感危险的神经在浑身上下尖啸，他倏地睁开眼，眨眼间召出本命剑，伴随着锵的一声脆响，本命剑迎上一柄破空而来的细长黑影。锤炼千千万万次的剑法开始运转，一压一挑，细长黑影被高高击飞、一直到打着旋映衬在巨大的圆月之中。
那是一柄剑鞘。
剑鞘？
骆师兄心道不好，灵力飞速汇聚，持剑想做防御姿态，却晚了一步。
“嘭！”
雪尘飞扬，他被硬生生踩进雪地里，剧烈的疼痛让大脑有一瞬间的眩晕，然而疼痛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排山倒海般压来的灵力。
是谁？他眼前发黑，思绪艰难运转。难道是那废物寻来的仇家？
不，他见过那柄剑鞘，到底是在哪里？在归一宗？在别梦岭？在——
骆师兄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收缩到极致，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在桃花镇的酒楼，角落里黑衣剑修的怀里。
过于可怕的猜测让他的的大脑略微清醒，他瞪大眼睛，只见一道黑影踩着他的胸口，青色冷光的剑明晃晃地抵着他的眉心，剑锋已然划破了皮肤，滚烫的鲜血流进眼睛，他却不敢闭眼，只能任由视野被蒙上一层不详的猩红。
“骆师兄，我听说你关心了我的修炼，说我要被归一宗的浪涛卷去。”
低哑的声音响起，黑影松开了踩在他胸腔上的脚，往后退了一步，捡起落在雪地里的剑鞘。他起身时，借由雪地的反光，骆师兄一点点看见一张桀骜不驯又漫不经心的脸。
居高临下，头顶大到有些可怖的圆月，手中漆黑的刀刃滴着血，像尊可怖的邪像。
“你说这种话，被他听去了可不好，”语调听起来有几分为难，“他要真以为我是个废物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别梦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