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5分钟前。
“什么声……卧槽!”
胡之甾听见5号尖叫了一声,紧接着轿子重重地晃了几下。他一时没有防备,身形摇摆间将不慎将红盖头甩了下来。胡之甾眼疾手快地将快要落地的喜帕抓住,轿子似乎又被人扶了一下,重归平稳。
胡之甾半弯着身体,抓着喜帕正欲起身,余光间,忽地瞄见自己脚边垂着一双红色小巧绣鞋。牡丹面,鸳鸯绣,足长不过三寸。往上是与他如出一辙繁复华丽的马面百褶裙,层层叠叠半掩着那双小脚。
——有人。此刻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他旁边。
——是什么时候做坐过来的?
胡之甾身形稍顿,然后旁若无人地直起身来。淡定地瞥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人。
光线极暗,胡之甾隐约分辨对方身材娇小,宽大的袖袍下是一双红肿溃烂的手,交叠着搭在腹间,近十公分长的黑色指甲锋利尖锐。
再往上,此时这人九十度扭头,正正盯着胡之甾。
明明手掌是真人皮肤般的肌理,可脖子上却十分违合地安了个木偶脑袋。那头眼眶空洞,七窍留着血,黑黑的长发垂散着,耳边处别了一朵白花。知道胡之甾在看着自己,她锯齿一般的嘴裂了开来,露出一个阴惨的笑,那嘴角似要拉扯到耳边。
“抓……住……你……拉……”
她悄无声息地说着,气音嘶哑,近在咫尺,阴冷的气息如跗骨之疽,四面八方围绕而来,似要刺破人的皮肤往骨头缝里钻。
“落……单……你……死……”
“啪——”
胡之甾手里的喜帕精准降落在女鬼木偶头颅上,在女鬼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直接抓了女鬼溃烂的手细瞧了一会,而后语重心长道:“我很佩服你的敬业。”
是一把温和低沉的男声。
身穿嫁衣的女鬼这一瞬间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这个新娘子竟然是个男人!你这男人不对劲!男人当什么新娘子!
紧接着那男人又道:“不过,手上水肿红斑这么严重,看医生了吗?我见你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小姑娘要知道爱护自己、心疼自己。”
女鬼:……???
“这么长的指甲对手上的伤不好。”胡之甾从口袋里掏出指甲钳,一边温和提议,“刮到伤口会更严重,得不偿失。指甲也开裂了,不如剪了吧?”
她指甲这般长,自己不好剪。儿科医生出身的胡之甾好脾气问道:“我帮你?”
在检查对方伤口的同时,胡之甾还发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钥匙,想来应该是下一扇门锁的,胡之甾很自然地把钥匙从对方手心里扣下来放进自己口袋里。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可怜凶残女鬼此时口不能言,只能在盖头之下无比愤怒地想:你有本事掀开红盖头!你有本事掀开来!老娘不把你头盖骨掀了!!
对方没有反应,胡之甾于是低头小心地替她剪起指甲来,一边剪一边道:
“水肿性红斑是由于细菌和病毒的感染引起的一种皮肤疾病现象,你平时要多注意一下皮肤护理和饮食习惯,多运动。当然,一定要去医院看医生,按时吃药。”
这口吻淡淡,语速不急不缓,温和又生疏,间或中指稍抬鼻梁架着的眼镜,若手边再配个白瓷茶杯泡枸杞,活脱脱一个老中医在望闻问切。
可原本,她这如刀的锋利十指应狠狠捅进这个“新娇娘”的身体里,残忍地将他心脏挖出,现下却被对方一根一根从容不迫地剪断。女鬼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把他撕成粉碎。
但喜帕盖在头上,限制了她所有行动语言能力。她恨到了极致,空洞的眼眶里流着血泪,一片寂静里,只余剪指甲的“咔嚓咔嚓”声一下又一下。
轿子外,八个纸人怀着对先前那个少年深深的恐惧,尽忠职守地抬着轿子,一步步迈得小心谨慎,丝毫不乱,平稳至极地将轿子里的人送到最后一间密室。
纸人们连落轿都落得小心翼翼,生怕轿里人有半分不痛快,那尊少年杀神就此杀上门来。落完轿后,又像躲瘟疫一样,鬼鬼祟祟踮着脚尖悄悄走远了。
“好像落轿了。”给女鬼剪完指甲的胡之甾收起指甲钳,笑道,“时间刚刚好。剪下来的指甲我替你收在裙子上,不用谢。”
胡之甾说这段的同时,她头颅所在之地,一个少年凶残地拔了她的舌头拽下她的脑袋把藏在她舌头里的钥匙薅走。
……这就算了,最后还把她的头踢了!!!踢了!!!
更要命的是,眼前生生拔了她爪牙的青年却一无所知般,摆着一副“我是一个大善人”的虚伪面孔,对她十分温良地笑着说:
“你的任务是不是完成了?容我多嘴,病不能拖,回去一定要记得看医生。”
他转身掀开轿帘正欲离开,掀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回身用鼓励的口吻补充道:“你的扮相很吓人,作为鬼NPC,你已然十分称职了。”
这么讲似乎不够有说服力,胡之甾又道:“我被吓到了的。”
元气大伤的女鬼:……你被吓个屁!!这绝对是新型的鬼格侮辱!!!
然而胡之甾并不知晓女鬼心里愤怒的咆哮,他一出轿门,注意力便集中在眼前红绸垂挂的喜堂,到处是带有“囍”字的窗花蜡烛,一张桌案于堂前正中,堂下空地处,竟摆着两口红色的棺材,棺材均用婴儿手臂粗的铁链捆绑着,挂着青铜大锁。
两口棺材,两把锁,两把钥匙。
可是目前他只从NPC那里获取了一把。而且,再论起来,女鬼NPC是什么时候坐到了他的旁边?其他几个人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给他抬轿子的是其他NPC吗?
胡之甾思索间,察觉有人忽地抓住了他的袖子,他立刻侧身看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稍仰着头,稍长的细碎刘海,还有脑后一小节发尾被青金色发绳束起,脸上有一两点飞溅的斑驳血迹,那张苍白的脸由此显得愈发羸弱精致,漂亮得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此刻他面色清冷,镜下的目光却十分乖静,只轻轻朝他道:“我有点怕。”
这一瞬间把胡之甾看岔了神。
“不怕。”他下意识地抬手摸摸少年的头,发质偏硬,但摸着感觉却意外的舒服,胡之甾安抚道,“有血,是伤到哪了吗?”
“嗯。”
少年应了一个字,不动声色地举起自己破皮的手掌,然后在胡之甾翻看自己伤口的同时,飞快地看了看青年隐约在袖口下的腕间。
青筋微凸,骨型清瘦,冷白皮肤间有个米粒大小的青金色字迹“妄”。
那是少年取胡之甾伤痛,以身体发肤而代的“取而代之”。
先前在送胡之甾入轿时,少年借整理裙摆时机,在胡之甾身上用了这个道具。如今他并未受伤,胡之甾身上的道具作用还在,在方才分离的短短五分钟内,胡之甾应该没有遭受什么意外的攻击。
少年由此放下心来,收回目光。
只是简单的破皮,血已经止了,胡之甾还是职业病发作,多嘴地叮嘱道:“回去记得酒精消毒,上点药。尽量不要碰水。还疼吗?”
少年朝胡之甾抿唇,十分苍白地笑了笑:“不疼。”
胡之甾这才看了看少年身后,疑惑地问道:“其他人呢?”
另一边。
5号茫然地看了看一片狼藉的轿子四周,不知所措地问3号:“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还是进轿子吗?”
3号咬咬牙:“进!”
“真进啊……?”5号哭丧着脸,充满抗拒,“万一、万一那鬼还在里面怎么办?”
“如果其他人通关了,我们会在副本里被关到死。横竖都是死,不拼一拼你甘心吗?”3号语气温柔,却透着不容辩驳的坚定,“第三扇门显而易见就是轿门,我肯定是要进的,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和我一起。”
她说完,不再犹豫,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抬腿就往轿子那去。
5号看了一眼基本化为血水的4号尸体,又看看碎成一地的467号的头颅,一狠心,闭上眼睛嘴里哭喊着“妈的冲了冲了”,跟在了3号后边准备进轿。
3号小心翼翼地半掀开轿帘,5号又忍不住眯开一条眼缝,直接看见轿子里坐着一个无头的新娘,顿时吓得又是一顿尖叫。3号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无头新娘露在外边的脖子和手都是木头。
“是木偶。”3号无奈地拉了一下尖叫不止的5号,叹气道,“别叫唤了,应该是1号或者是8号搞定了女鬼。现在应该没事了。”
5号在后边涕泗横流地问:“真、真的吗?”
“不如我先进去?”
“不不不不不,”5号疯狂摇头,连连道,“我和你一起!我和你一起!出去我给你充五十块钱话费!谢谢小姐姐!”
3号:“……好吧。跟紧点,别叫了。”
5号胆战心惊地跟着3号进了轿子。轿帘合上,断了外边的通明烛光,于一片深暗里,3号深吸一口气,端坐着探出几指,轻巧地将轿帘掀开。
方方掀了一半,便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温和地问道:“其他人呢?”
这声音落在两人耳中不吝于天赐,5号屁滚尿流地从轿子里冲了出去,如同倦鸟归林、幼崽见妈那般狠狠地熊抱住胡之甾,情深意切、嚎啕大哭地叫道:“爸爸!爸爸!我终于找到您了!!!”
胡之甾被抱了个猝不及防,脚步没稳住稍稍往后退了半步,紧接着少年便瘫着一张脸,抿着唇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提着5号的衣领将人直接扯下来,十分冷酷无情地将他扔开。
5号之前人都要吓没了,此刻见谁都像见了爹妈,哪里会去介意少年的野蛮。他顺势就坐在地上,殷切地朝胡之甾望着,泪眼模糊地说:“爸爸你去哪了?我们没了您可惨了!4号都没了!”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张口闭口就是“爸”。胡之甾略微觉得有点辣眼睛,但脾气甚好的他十分配合地回答对方问题,以期对方能够冷静点。
“我一直在轿子里。”
5号抽噎:“你没遇上点别的啥吗?新娘子待遇这么好的吗?早知道一开始我答应当新娘就好了嘤嘤嘤!”
“还是遇上了的,”胡之甾宽慰,“一个女鬼就坐我旁边呢。”
5号闻言,哭声一噎,一脸惊悚:“女鬼?!坐你旁边?我的娘亲啊。”
他光是想想那场景,就觉得自己人可以直接没了。他咽了咽口水,紧张到结巴:“那、那那那然后呢?!”
——女鬼就坐在他旁边,这也能活下来?大佬果真太牛逼了吧!
“然后?”胡之甾随意道,“她指甲有点长,我就拿指甲钳帮她剪了下指甲。”
5号正准备站起来,听到这个回答吓软了腿,一屁股墩儿又摔回地上。5号狼狈地席地坐着,以为是自己幻听,不可置信地再次问了一遍:“什么?你帮女鬼什么?”
“剪指甲。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大佬竟然如此淡定地问他怎么了?
剪女鬼指甲和在老虎嘴巴里拔牙有什么区别!
纸人开小会。
纸人一说:少年拔了老大舌头。
纸人二说:青年剁了老大爪子。
纸人三说:我抬了他们的轿子。
女鬼说:我做错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鬼嫁新娘(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