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混沌殿后,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殿内明珠依旧璀璨,却照不亮心头那片阴霾。
那些曾经会笑着唤我"小师妹"的人,如今都成了黄土一抔。
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咽不下也吐不出。
我盯着自己的手心,"你亲口告诉我好不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一夜格外漫长。
记得那年洪灾下山历练,我们被困在青峰镇。
池然师姐把最后一块面饼掰成四份,笑着说"小孩子正在长身体";
付新师兄冒雨背来药材,浑身湿透却先给我们熬姜汤;
苗秋水师姐连夜给受灾的孩童缝制衣裳,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血点
还有那养尊处优慷慨大方的向盼山......
如今青峰镇山丘的桃花应该又开了吧?
陈美娇的声音在昏暗的殿内缓缓响起,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平静。
"三百年前,就在你离去后的第一个百拥果成熟时节。"
"原本的八大宗门,因绮与宗已被其余宗门联手讨伐。而真正的衡禾宗,"他顿了顿,"早被我们取而代之。"
"百拥果三年结八颗。剩下六大宗门,都以为只能分到那一颗。"
"他们不知道,占据衡禾宗的魔族手里,其实多出一颗。"
我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我故意放话,魔族需要那颗百拥果,想看看各宗门的反应。"
"结果......"他轻嗤一声,"只有沅成、诩文两宗跟着第一大宗衡'衡禾宗'保持中立。倒是应了那句'以和为贵'。"
"那四大宗门放话说,宁可把百拥果喂狗,也绝不施舍给魔族。"
"在他们眼里,魔族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卑劣不堪。"
这夜殿外忽然下起了雨,雨声开始渐密。
"可当年曲国洪灾肆虐时,我们魔族披着衡禾宗的名头去救灾民,真正的名门正派在做什么?"
茶盏被他重重搁下,"六大宗门收到求援,只有沅成和诩文象征性地出了些钱粮,还美其名曰'不愿与同道相左'。剩下那四个......"
陈美娇再次冷笑一声,"说什么'百姓劫数乃天定,修仙者不可妄加干涉'。"
我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宫灯,想起当年在洪水中看到的那些绝望面孔。
那时的我们,又何尝不是被所谓的"天道"二字困住了手脚?
"最可笑的是,"
陈美娇忽然笑出声,"等'衡禾宗'救民于水火的名声传开后,那四大宗门反倒眼红起来了。"
是啊,多可笑?
他们嫌弃的善事,见别人得了名声又嫉妒。
那四大宗门见"衡禾宗"声望日盛,竟开始散布种种不堪的谣言。
"衡禾宗苛待门下弟子"
"衡禾宗修士品性败坏"
"衡禾宗师徒□□,罔顾苍生"
他们妄图借此败坏衡禾宗声誉,让这修仙界第一大宗门失去信徒,断绝弟子来源,甚至挑起民愤群起攻之。
然而民间对此反应不一,约半数百姓仍念着衡禾宗救灾之恩,不肯轻信这些流言。
陈美娇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人将四大宗门在洪灾时,
"见死不救"
"声称天灾乃百姓命数"
"修仙者不应干涉"
等言行公之于众。
百姓们最是明辨是非,他们亲眼所见,是衡禾宗弟子在洪水中救死扶伤;
亲耳所闻,是衡禾宗修士安抚灾民的温言软语。
相比之下,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又怎及得上亲身经历的恩情?
......
时光流转,转眼百拥果成熟之期将至。
各派势力暗流涌动,唯独沅成、诩文二宗依旧旗帜鲜明地站在"衡禾宗"这边,且公然放话誓死追随这修仙界第一大宗。
陈美娇把玩着手中的玉简,眼底泛起一丝玩味。他说他很想知道,若这两大宗门知晓,自己效忠的"衡禾宗"早已被魔族取而代之,该作何反应?
毕竟三年前的仙门大会上,八大宗门可是同仇敌忾地誓要剿灭魔族。
更讽刺的是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若知道自己虔诚叩拜的师门竟是魔修所扮......
殿外传来新弟子们练剑的鸣声,清越悠扬。
陈美娇轻轻摩挲着案上那枚刻着"衡禾"二字的掌门印信。
"起初我们不过是个......"他顿了顿,好似在想什么,忽而继续道,"也是想要分一颗百拥果罢了。"
那些慕名而来的弟子,那些虔诚叩拜的新人,逼得这群魔尊不得不认真研习起衡禾宗的功法典籍。
最可笑的是,几位法力高深的魔修扮演起师尊来竟格外称职。
这个临时搭建的戏台,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真。
听到这我嘴角轻笑道:"那后来你怎么也去当师尊了?"
陈美娇忽然欺身逼近,眼底翻涌着暗色:"你说呢?"
"看着你与其他弟子说笑......"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个打翻醋坛子的妒夫,"即便是同族,我也信不过。"
我揶揄道:"怕不是想当师尊玩玩?"
"是。"
他坦然承认,"不过,只想玩你一个。"
是啊,麻豆后面不就是把我玩死了......
他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
我连忙打岔道,"好啦,我的好魔尊,继续说三百年前的事吧?"
他冷哼一声,这才继续讲述三百年前的往事。
百拥果成熟那日,六大宗门如约而至。
陈美娇早已料定这是场鸿门宴,提前摘下了那颗多出的百拥果,并暗中在宗门各处布下埋伏。
"衡禾宗这是要私吞灵果?"
四大宗门的长老们刚开口质问,听闻衡禾宗要将果子献给魔族时,顿时变了脸色。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剑光瞬间划破长空。
沅成、诩文二宗起初还站在"衡禾宗"这边,直到四大宗门放出信号,埋伏在山脚的弟子们蜂拥而上。
混战中,有魔修不慎现了原形,这下可算给了他们讨伐的由头。
我都能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沅成宗修士在震惊过后,纷纷调转剑锋;
而诩文宗众人沉默着收起兵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只剩那些披着衡禾宗外袍的魔修们,在漫天术法光芒中显露出狰狞本相。
陈美娇说到此处时,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划着当年的战阵布局。
三百年前的鲜血,似乎还沾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
他说当时随着魔族身份的暴露,衡禾宗内部分崩离析。
有些弟子义愤填膺地倒戈相向,加入讨伐魔族;
另一些却握紧手中剑,坚定地站在了魔修这边。
"我们亲眼所见,"那些留下的弟子们红着眼睛喊道,"洪灾时是这些'魔族'背着老人过河,是他们在废墟里刨出奄奄一息的孩子!"
刀光剑影中,陈美娇亲自布下的护宗大阵骤然亮起,血色的符文在衡禾宗上空交织成网,才勉强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这场荒唐的战争,就这样断断续续打了七十年。
七十年间,衡禾宗的桃花开了又谢,新入门的弟子换了一茬又一茬。
有人战死,有人背叛,也有人至死都坚信,能跪在灾民泥水里包扎伤口的,怎会是邪魔?
这七十年间,各派弟子亦如流水般更迭。
起初保持中立的诩文宗,最终也举起了讨伐的旗帜。
唯有向盼山始终未改初心,他在腥风血雨中坚守了整整五年,直到收到父亲病重的家书。
临行那日,这个向来洒脱的剑修对着山门重重叩首,额头在青石板上磕出血痕。
池然师姐的剑穗永远挂在了东厢房檐角,苗秋水师姐的药碾还停在廊下,付新师兄折断的本命剑插在山门前。
他们至死都相信,正道不该以种族划分。
广白师尊的白玉拂尘断了七次,悦华师尊的琴弦续了十三回。
直到最后一位师尊战死时,那具残破的身躯依然挡在年轻弟子们前面。
陈美娇说到此处时,掌心突然凝聚出一团暗紫色的魔气。
当年他就是以半身魔灵为祭,在血海尸山中踏出了统御两界的第一步。
殿外的风声忽然凄厉起来,仿佛还回荡着七十年前的喊杀声。
这夜我辗转难眠,索性悄悄溜出了混沌殿。
说来可笑,其实陈美娇哪里关得住我?
如今的灵力修为,怕是整个修仙界都难逢敌手。
漫步回廊时,忽闻一缕清越笛声穿透夜色。
循声望去,但见有人独坐飞檐,对月独酌。那身影浸在月光里,平添几分寂寥。
我纵身跃上屋檐,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浑身一僵。
"万琼师兄?"夜风拂过我的鬓发,"或者该唤你……琼枝师尊?"
夜风掠过,吹散了他手中酒坛溢出的沉香。
三百年的光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万琼师兄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小师妹,倒是一点都没变。"
是啊,三百载春秋轮转,山河易色,故人零落,唯独我这个长眠之人,还停留在当年的模样。
"师兄这酒是要浇什么愁?"我晃了晃他身旁的空酒壶。
万琼师兄将另一坛酒推到我面前:"不过是想念几位旧友罢了。"
我仰头饮尽,烈酒灼喉:"我倒好,一觉睡过三百年,醒来已是物是人非。"
月光下,他凝视我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挑眉。
万琼师兄最终只是摇头,将未尽之言混着酒咽下。
我高举酒壶,任清辉洒在脸上:"你说......是浑浑噩噩活着真切,还是大梦初醒才见真章?"
“随心而活。”
我醉眼朦胧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摆了摆手:"不用送,我清醒着呢,反正——"
打了个酒嗝,"有人会护着我的。"
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不远处那片阴影。
万琼师兄了然地点头,临别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踉跄着走在回廊上,我故意一脚踏空,就像三百年前那个雪夜一样。
可这次,预想中的怀抱没有出现。
"砰!"
结结实实摔在青石板上,疼得我直抽气:"魔尊大人好狠的心呐。"
我揉着膝盖嘟囔。
四周依旧寂静无声。
我索性耍赖躺平,任由夜露浸透衣衫。
良久,熟悉的檀香笼罩下来。
陈美娇无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地上凉。"
我仰头望着那张绷着的俊脸,忽然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三百年前那个少年师兄也是这样,板着脸把摔得浑身是灰的我背回寝舍的。
陈美娇的指腹拂过我额前散落的碎发,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当年,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我仰着脸冲他笑,故意不答。
陈美娇亦是心知肚明。
夜风掠过廊下,他将我稳稳抱起。
我贴在他颈窝处,忽然轻声道:"多谢魔尊大人,当年相救。"
他的脚步蓦地停住。
月光下,我瞧见他眼底晃动的暗涌,却依旧装作醉态,冲他笑得没心没肺。
可眼角冰凉的泪,终究背叛了我。
这一刻,他明白我早已洞悉一切。
知晓我本应在洪水中丧生,是他耗尽半身魔灵,硬生生为我续命;
知晓他如今修为尽失,魔灵枯竭;
知晓他守七十载百拥树,将结出的果实悉数予我;
知晓他背负着难以想象的重压;
知晓他付出的一切,或者说,他倾尽所有,只为换我一线生机。
他一定也早已知晓,
知晓我每一次的靠近都别有用心,
知晓我的试探从不是无心之举,
知晓我心底那些恶劣的念头,
知晓真正扭曲的人……是我。
——正文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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