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听到这话有些诧异,试探性地问道:“可是给琉璃坊新来的姑娘?”见面前人明显一愣,安然心中明了,又解释道:“上次在琉璃坊见你朝她比了四个手指,印象颇深。”
那人叹了口气,望着手里的佳酿:“她在家中排行第四,便唤她四娘。”见安然并不开口,便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前些时日我路经西街,见姑娘心善施舍乞儿,再碰到时发觉姑娘与琉璃坊的魁首和当家关系亲密,且又在琉璃坊中为他人解围,本以为是哪家心慈公子,便想着去府上求见,没曾想一路跟踪到了酒肆才知晓是酒肆老板娘,我这打扮怕惊扰姑娘,这才在门口徘徊许久。”
安然笑着点点头,将拿起酒壶为自己也酌一杯,品了一口言道:“公子救了我,我定然是要帮的,但不知公子可否告诉我缘由?若错使那姑娘受罪,我良心定是过意不去。”
那人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又没说话,只饮了一口酒,摇摇头道:“这酒真涩。”
闻言,安然尝了一口,依旧是甘甜无比,望着对面人,将酒杯摇了摇:“或许吧。”,然后错开眼,不再看他。
两人皆不做声,沉默好久后,那男子起身朝安然一拜:“恕我难以启齿,姑娘早些歇息吧,在下不强人所难。”
“如此......”安然垂下眼眸,将酒杯放下,不辨情绪,轻缓缓开口:“便罢了,不过我这酒肆公子随时可来吃酒,以报今日之恩。”
那人走的极快,把楼下准备关门的阿绿吓了一跳。安然并没起身,只是又倒了杯甘露,细细品尝,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过于甘甜,下次得改。”
今日不停打烊极早,安然毫无食意,草草吩咐七巧明日事宜后回了偏院,轻轻一跃上了房,躺在房顶上,看晚霞渐暗,绯红一片,竟生出了几分倦意。
庭院静静,月光轻柔似湖水,星星散发磷色光辉,空气中充斥着细微的香甜气,风丝丝缕缕刮来,撩拨着草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秋夜还是很凉的。
安然察觉身旁落下一人,动静极轻,便睁开了眼睛,刚直起身子便被人披上衣物,鼻尖传来沉香味,好闻极了。
“夜凉,”关攸之将双手收回,望着安然有些冻红的脸颊,似漫不经心开口,“披着吧。”
安然没拒绝,秋风是带些凉意的,便淡淡“嗯”了一声。
环顾庭院,关攸之目光集在树上:“这树位置不太好。”
“瞎种的罢。”安然不去看它,低垂着脑袋,眼神暗淡,发丝随着柔风散开,落下几缕在胸前,只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
两人皆无语,安然也不去问他为何来此,也不必问,只半晌才开口:“你不问问我今日所为吗?”
关攸之遥望月色,嘴边依旧含笑:“你想说吗?”
“那人来我酒肆晃荡许久,不是有所求便是有所图,但我与他素不相识,也未曾得罪过谁,今日又见他帮助快跌倒的幼童,心地不坏,便断定他有求与我,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不可开口,这才有了今日这般行为。”安然叹了口气,转头望向他。
关攸之索性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你便不怕你猜想错误?包括上次出城。”
“我怕,”安然错开视线,望向星河,“但阿爹曾告诉我,做人得坦荡,不可退缩,要学会赌一赌,得之便幸,失之认命。”
“你便如此信我?”关攸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光极弱的星星孤独地在那里。
“公子攸之,京城人都信,”安然眼眸快速闪过一抹情绪,转瞬即逝,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况且我还欠着你债。”
聪明如斯,关攸之知道这番话并不是她所想,但也不深究,只道:“令父教导深谋,改日去拜访一二。”
“不必,”安然身子明显颤了一下,将披风裹得更紧了,目光幽深地落在桂树上,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家父已亡,一把火烧得精光,尸骨不剩,入土难成。”
院里空空荡荡,满眼寂寂,落叶在树的身旁随风盘旋,万般不舍无奈还是被吹向远方。关攸之叹了口气,将腰间的箫拿出来,对安然微微一笑:“可有爱听的曲目?”
对面人摇摇头:“我不懂这些。”
思索片刻,一首鹧鸪飞轻轻展开。
荒草萋萋,独身一人,鹧鸪南飞,穿过云层,迈过海洋,南边有花草,有平原,有可待它停栖的枝头。
安然安安静静,目光落在桂树上,庭院四四方方,正中间有棵树,可不就是个“困”字。
月儿弯弯,星星羞藏,房檐上两人衣袍缱绻相碰,月色竟也有些醉人。
次日,不停未营业,安然坐在二楼窗边,面前依旧是甘露一壶,眼睛飘向窗外。昨日半夜才入眠,不过睡得不太踏实,反反复复醒了好些次。
约摸等了些时候,不停门口过来一人,站在门前,望着二楼的安然。
七巧眼见来人,打开门迎了进去。
那人走上二楼才瞧见安然对面早便放了一杯酒,像是知晓他会来,不禁哑然失笑,坐在她对面,长叹一口气:“昨日想了许久,觉得姑娘说的有理,若是我也不会贸然行事,况且还是对我这般模样的人。”
安然不语,余光扫在身后,有人躲在屏障后。
“在下名曹六,家住安裕村,四娘原名尚欢,是我隔壁人家,我们一同长大......”曹六望着酒杯出神,目光幽幽,似是飘向了遥远的地方,那可怖的双眼竟能看出几分柔情。
安裕村位置偏僻,坐落在裕山山下,四周小溪流淌,村口有座大桥,过了桥得行两天的路才能上京。裕山天然资源丰富,村里人都是先前逃荒流落在此的,三三两两的人家坐落此地,慢慢地竟也形成了个村落。村里好些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庄,他们的愿望朴实:安安本本长大,讨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耕着一亩三分田,争取成为曹大哥那样能干的庄稼汉。
曹家男人能干,家里有两个崽,大儿子体力好,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二儿子身体弱,但却是村里少有的识字人。
曹家小儿生辰六月六,取名曹六,生的眉清目秀,说话温温和和,与这些个汉子完全不同,不少姑娘见了都羞红了脸。
曹六爱读书,家里人盘算着今年把庄稼卖了,留点积蓄送他进京赶考,若真能考个成绩出来,便回来娶了隔壁家的小女。
隔壁家小女叫尚欢,是这村里最俊俏的姑娘,逢人便笑,即使穿着粗布衣裳,但笑起来依旧明艳动人,曹六饶使是读了很多卷书也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她。尚欢声音也好听,软糯糯地叫他一声“曹二哥”,总能让他心跳得飞快。
尚欢家中排行第四,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她父亲从未读过书,以为自家第四胎也是个儿子,名字都想好了,谁曾想是个赔钱货,女儿家多了便不讨喜了,更何况还是这重男轻女严重的乡村。
尚欢的大姐被父亲以八两银子卖去了风月地,二姐送给了隔壁村的屠户,只为了每年白给的那几斤满是肥膘的猪肉,三哥是家中独苗,父母溺爱有加,好吃懒做脾气还极差。尚欢最开心的就是拿着大姐托人捎给她的琵琶,和曹二哥坐在山坡上,弹着琵琶给他听。不管她弹得如何,那人总温柔地望着她,满眼是她。
两户人家只有一墙之隔,尚欢每晚劳作完,都会悄悄地守在墙下,等着隔壁那人踩着桃树扒在墙头,然后伸出四只手指朝她摇一摇:“四娘好”,等到她比着六的手势也朝他挥挥手:“六郎好”,两人这一天才算完。
曹六本以为这日子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他刻苦读书,进京赶考后把心上人娶回家,那时候他一定不让心上人再沾上阳春水,去年冬天他看见了尚欢洗衣做饭,冻得手裂了好些个口子,他心疼极了,求着阿娘好久教了做菜,如今也会几个拿手好菜了。她只用弹弹她心爱的琵琶,最好是再生个女儿,女儿要像她,然后他会抱着小女儿告诉她阿爹多么的爱阿娘,他会上进,会拼了命的让她们衣食无忧......
然而这些幻想终究被打破,不知哪里来的富贾在附近迷了路,不小心进了村落,一眼便看上了在溪边洗衣的尚欢,那人甚至不用耍什么手段,三十两银子便成功从她那愚昧父亲手上将尚欢买走作妾,许诺几日后派人过来,体面点将尚欢接进家门,就在曹六准备进京赶考的那几天。
曹家小儿疯了,原本斯斯文文一人提着菜刀闯进了邻家,猩红着双眼要抢走邻家小女,可书生终究敌不过无赖,曹六被轰出门外,自家父母对此也只有叹息。
三十两银子,那是他们卖了一整年庄稼都不一定能有的数额啊!
金句:他们的愿望朴实——安安本本长大,讨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耕着一亩三分田,争取成为曹大哥那样能干的庄稼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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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曹家六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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