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租界巡捕房探长,胡雪松没有一刻认为过这份工作是个好差事。
余京局势莫测,胡雪松打一开始就清醒地知道华国人在租界说了不算。就算是胡家花大价钱将自己送进巡捕房做自家的“庇护伞”,实际上也不过就讨了个管仨瓜俩枣小事物的队长职务。
——这种清闲日子在几日前戛然而止。
工部局将前来问责的权贵们都推给了巡捕房应付,顶头的督察又不愿接这一烂摊子,索性将罪责全扣到在任探长的头上,用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加上一箱箱搬出公馆的小黄鱼,暂时堵住了那些学生家长的嘴。
探长走了,可案子总还是要有人查的。督察并不寄希望于手下这些废物能干明白什么,只是从外头花重金请来的洋人侦探还在路上,就从下头的小队长里随手将胡雪松点上来做了个临时探长。
督察随口的任命,听在胡雪松耳中,却如同催命符。
商人家的子弟,本就不通什么探案之道,如今这烫手山芋居然就这么塞到他手里,着实叫他头风病犯了起来。
翌日清晨,还不待忙了一整宿的胡雪松吃上药,余京警察局门口就来了位“贵客”。
“我家小姐叫你们探长出来,耳朵都聋了?”
邓和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短褂,脸上带着狐假虎威的神气,正对着巡捕房门口持枪拦住一行人的巡捕颐指气使。
“不过是些下等人,还敢在我们齐小姐面前耍威风。我们小姐可是齐家的苦主,要是在你们巡捕房门前出了什么事儿,小心上头要你们吃挂落!”这番话一出,直接让匆忙赶来的胡雪松吓出一身冷汗。
齐胡两家多有生意往来,是从山海关一路同行数年又有姻亲关系在的坚实伙伴,可谓是极为亲密的。如今胡家的老太太就是齐家人,乍闻惨案几度昏厥,在极少的清醒时间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来寻胡雪松,言辞激烈地责令他速速破案。
所以旁人可尽管将这些话当做耳旁风挥散,但胡雪松不行。齐家出事,族里本就一片惶惶,要是找上门来的齐家苦主再受了胡雪松手下的气,家里的一干人当是要吐沫星子淹死胡雪松。
自认为没有唾面自干的本事,胡雪松只能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而后定睛仔细瞧去,惊讶地发现被一个仆人扈从的“齐小姐”,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可他仍不敢就此武断地将人拦在外头,只是快步走下台阶,佯装怒斥巡捕不长眼睛,实则是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后,才客气地将人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杯热腾腾的茶被轻手轻脚地放在这位浑身散发着贵气的小姐面前,可她却没有一丝给胡雪松面子的觉悟,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
胡雪松心头有些拿不准这人的来路,据自己对齐家的了解,齐家男丁兴旺,可后辈里女孩子实在是过分稀缺,除了早年就夭折了的小小姐,此外便从未听说过齐家还有成年的女子。
犹豫再三,胡雪松还是坐在沙发上客气询问:“不知齐小姐是齐家的什么亲戚,本人还算是与齐家相熟,却不曾有缘见过小姐。”
站在扮作“齐小姐”的扶枝身后,努力当好一个仆人的邓和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本来听说这新官本是个外地人,想剑走偏锋来糊弄糊弄他,叫扶枝能瞧一眼齐家父子的尸首,谁曾想这新上任的探长居然与齐家有旧,实在是失策。
邓和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瞥着扶枝,却见她面上毫无慌张,只是板着脸,眉睫轻压,再向上一挑,递了个颇有压迫性的眼神给面前的胡雪松。
“胡探长这话问得有意思,不曾见过我,我便不是齐家人吗”,扶枝慢条斯理地倾身向前,拿起茶盏轻抿一口,“齐嘉澍是我叔叔,我是从邺陵那头来的。”
一句话轻飘飘的落地,胡雪松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不曾搭话,只是继续瞧着扶枝。扶枝半口茶水下肚,抬眼却见身着制服的胡雪松还在等后话,便施舍般地丢了句:“如果你真的与我叔叔相识的话,当是知道齐家还有子弟在邺陵做事的,若是不信,发电报往邺陵查查便是。”
胡雪松对余京齐家人倒是熟悉,与齐嘉澍也算得上是同辈兄弟,可关于齐家邺陵那头的支脉着实是了解不多,又见扶枝话说的详细,确有几分齐家人目中无人的样子,便打哈哈地应了下来:“齐小姐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齐家在邺陵确实是有子弟在的。巡捕房办事总要谨慎些,还望齐小姐不要介意。”
邓和紧握的拳头微微卸了劲,面上依旧是狗仗人势的跋扈样子,配合着胡雪松“和蔼”的回复轻哼一声,把狗腿子演的活灵活现。
“说起来我与嘉澍兄也算是表亲。家母乃是齐家老爷的亲妹,时常念叨着邺陵故人,齐小姐好不容易来余京一趟,家中可有嘱咐要前往胡家探望长辈?”
胡雪松对这位齐小姐的来意略有几分猜测,无论是贪图齐家剩下的财产,还是来“讨公道”,亦或是些别的什么心思,对胡雪松来说都算是麻烦事,于是他挑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头,准备听听这位娇小姐究竟是哪路神仙。
“若是长辈有命,我作为晚辈自当遵从。可事有轻重缓急,我为齐家案而来,要向巡捕房讨个说法,胡探长在其位当谋其政,莫不是根本无所作为,所以才拿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话来搪塞我这个外头来的弱女子?”
扶枝的语气没有半分娇蛮,那无甚抑扬顿挫的语调甚至算得上是温和,但说出口的话却句句带刺,尤叫胡雪松脑袋发痛。
胡雪松拧了眉毛,正要肃下神色说明其中厉害,扶枝就先发制人,自顾自地起身,准备抬腿就走:“胡探长,你这问东问西,没有一句落在我齐家本家几十口人命案子的头上,莫不是真当我齐家没人了?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令堂乃是我们齐家的姑奶奶,我看莫不是在扯谎!如果巡捕房是这样做事的,那胡探长可要想好接下来走路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了。”
走南闯北的南北货商人,听着无足轻重,但换句话说那也是靠结交天南地北人脉起家的行当,朋友不算多,但为本家讨个公道还是够用的。如今巡捕房迟迟拿不出个章程,若是余下子弟真将账算在胡雪松头上,那也够他和胡家喝一壶的了。
轻飘飘的威胁落在耳朵里却是正中痛脚,不过片刻,胡雪松便衡量清楚了厉害,从沙发上弹起来弓着身子安抚这位“齐小姐”:“是胡某考虑不周,齐小姐作为苦主自然是最关心案子的,您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他一边将扶枝恭敬地请回沙发就坐,一边扬声叫门外的巡捕将案子的相关文件拿来,陪笑着开口:“巡捕房为此案出动了所有人员,我作为领头的不好自夸尽心,但也要为下头人道一声尽责,还望齐小姐与家中转达,余京巡捕房为破案不遗余力的赤心。”
扶枝不置可否,但还是顺从地坐下了,后面的狗腿子邓和便尽职尽责地顶上了:“胡探长只要做好分内事,齐家自然便无话可说。听说此案到现在只抓了个老管家,莫不是胡乱寻个替罪羊,想草草了事?”
说到这里,扶枝先是奇怪地侧头斜了眼邓和,才轻咳一声打断胡雪松还未出口的解释之言:“你们怎么办案我不管,但我需要看我叔叔最后一眼,也好与家中交代。”
齐小姐这话可要比她身旁短衣佣人的诘问柔和的多,胡雪松就也懒得搭理那人微言轻的谄媚货,只当齐小姐是小姐脾气撒完了,终于说了些他能接得上的话,于是嘴角咧着笑答道:“这是自然,齐小姐远道而来,也当如此。”
可话说到这了,胡雪松才想起另一宗要紧事,语气突然急转直下,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就是……齐先生的遗容可能有些……”
“传闻我也听了不少,说什么鬼婴犯案,专吃黑心肝,我叔叔便是遭了这鬼怪的报应,才被剖腹断肠殒命的。呵,左不过是些夸大之词,真当我怕这些?胡探长,只管带我去就是了。”
齐小姐究竟会不会怕尚未可知,但扶枝自己的的确确是心无波澜的,一双杏眸含着八方不动的镇定,正等着胡雪松下言。
见状,胡雪松也不再耽搁,点点头后就起身往办公桌走去,矮胖的身子一蹲,霎时就消失在硕大的红木桌子后,经过几晌翻找,脸色微红地拿着一串挂着了了几把小钥匙的钥匙串,上面的银色钥匙各有标签,看这稀少的数量应当都是对应着巡捕房极为重要的锁。
“齐小姐,这边请”,胡雪松拿着钥匙率先走出办公室,侧身引导着扶枝和邓和往法医室走去。
扶枝借着出门时的片刻视觉盲区,递了一个略带寒意的眼神给邓和,内里的意思很明确——“别做多余的事”。
邓和装作没看到,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语气谄媚地对扶枝说:“小姐,小心脚下。”
……
巡捕房本就不大,上下楼的功夫就从探长办公室到了法医室。
屋里温度有些过于低了,即便是十一二月的余京也不该如此阴冷,更何况此刻还尚在梅雨季节。
在邓和还在小心翼翼地打量室内陈设时,扶枝眼底精光已精确地锁定在了法医室里间的冷冻柜上,尽管里间的门是紧紧锁上的,扶枝的目光却仍如有实质般穿透墙壁,碧色的暗纹在眼眸内荡起涟漪,一圈圈,一阵阵,却在两个呼吸后归于平静。
邓和敏锐地察觉到了扶枝的异样,虽不知她到底在干什么,身体却还是先于理智行动,向前一步挡在扶枝与弯着腰开锁的胡雪松之间。
葱指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有规律地轻拍了两下,冷香伴着一道胸有成竹的耳语一并吸引了邓和的注意力。
“放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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